近期网上的方元论战再次把技术的是非功过空降到大众领域。崔永元对于转基因技术的理解自然有“先天不足”,但关于转基因的恐惧却并非仅仅是来自“外行”们的捕风捉影,因为方舟子本人也在博客上写道:“生物学界的主流观点是认同它的。”那就说明还有“非主流”的生物学家并不认同。更何况,一个观点的真假并不能根据其是否主流来判定,科学史上已有无数前鉴。
很多反对转基因的人,是出于道德考虑,因为他们认为“基因”跟物的本性有种紧密的关联,转基因食物如果吃了以后会“篡改”人的基因,那么就等于在篡改人性,这显然是种“不道德的科学”,而支持转基因的人当然会斥责这种观点是“不科学的道德”。
如果说,转基因食物会影响人的基因属于杞人忧天,那关于克隆人的话题就更切实了。因为毫无疑问克隆羊的技术完全可以推进到克隆人的技术,但显然这触犯了人的“自我认同”以及“人格唯一”的问题,可以说是对目前人类道德的颠覆,其后果是如此的叵测,所以这最后一步至少是名义上禁止了。
科学家们在探索时,会考虑什么道德后果吗?兰登·温纳在《自主性技术》中分析过这个特别纠结的问题。他引用海森堡的话说,科学家对他的发现不负任何责任,因为即便哈恩没发现核裂变,费米迟早也会发现。即便爱因斯坦不建议美国总统造原子弹,迟早也会有别的科学家提议这个项目。
这话说得多么令人胆寒,但却是事实。
不科学的道德在历史上引发过很多血腥的事件,十字军和宗教裁判所、石刑和阉割等等;但自进入工业社会以来,不道德的科学所引发的灾难和不幸已经让前者甘拜下风了。虽然直到今天,宗教战争和文化冲突依然在制造死亡,但其害处已经赤裸地呈现在局内和局外人的意识中,并且人们从来都清楚不同的宗教和文化完全可以和平共处,就像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那样。但人们却身处于巨大的世界技术系统之中,而不清楚它的道德属性,甚至意识不到技术在为我们描画新的道德图景。
温纳把这个巨大的世界技术系统描述为自主性技术。他谨慎地使用“自主的”(autonomous)这个术语来回应很多反技术论者关于技术已经“失控”的论断。那自主的和失控的有什么重大区别吗?就像《骇客帝国》里的Matrix,它就是自主的了,而且其自主性绝不是一个自动吸尘器,或者无人机那种自主性,可以说完全是“失控”了,而且还反过来控制人类。
如果说这还是科幻片的一种预言,那现实是人类还要至少使用50年化石燃料,这必将使地球气温继续升高,这不已经是“失控”了吗?人类能够永远让技术系统处于一种“自主”而不是“失控”状态吗?
温纳虽然不像勒德主义或阿米什人那样,一概贬低先进技术,但他对“自主”的论证远不如他所列举的“失控”的例子,那么令人印象深刻。或许正因为我们不能像阿米什人那样尽量生活在低技术的世界里,也不能像主人控制奴隶那样,主宰技术体系,因为技术的发展总是出乎预料,主宰技术就等于阻碍技术。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和巨大的技术体系达成妥协,而且也不得不永远共生在一起,既让技术不断实现我们的设想和欲望,同时又小心翼翼阻止技术释放其阴暗的一面。
这个过程,显然很痛苦,而且会越来越痛苦。就像崔永元在这里反对转基因,担心百代之后,人将不人了,而方舟子则会说科技带来了增产、降低了成本,谁能剥夺人们享受这种技术带来的福利?你会把转基因的粮食焚毁而不救济非洲和印度饥民吗?而现在被禁止的克隆人,或许早就诞生在某个秘密的实验室里了,因为某个国家元首或者千亿富翁正需要从克隆体中获得一个器官……这不仅仅是特权者的罪恶,因为如果克隆体可以让未来的普通人受益,那你还会斩钉截铁地反对吗?
道德必然总是跟不上科技的进展,从克隆体中摘取器官,现在听来如此血腥残忍,或许是因为我们的道德已经out了?就像艾柯的《玫瑰的名字》里写的,开怀大笑曾经是一种罪,而如今我们的道德是要“娱乐至死”。或许,我们未来的伦理学是要为克隆体器官摘取进行辩护的。难道这就是温纳所说的“人类社会能够摆脱自己制造的痛苦”的办法?
(本文作者为中国社科院哲学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