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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4年03月12日 星期三

    一个“信惯”过我的地方

    韩石山 《 中华读书报 》( 2014年03月12日   03 版)

        信惯一词,按我平日的用法,是不加引号的,为避免歧义,且从俗。

        这词儿,别的地方用不用,我不知道,我老家晋南一带肯定是用的。大半辈子过去,我在为人上有许多毛病,让专家分析起来,多半会归诸社会,要叫我妈说起来就简截得多,一句话就完了:“全是小时候信惯下的。”惯有放纵的意思,因信任而放纵,这词儿搭配得太妙了。

        信惯在品质养成上的功过,且不论,在才能的发挥上,绝对是需要的。其功效在于,还有点小才的,信惯一下,胆子大了,纵情使性,超常发挥,看起来就是大有才了。成语天纵英才里那个纵字,怎么解释,都不如信惯来得恰当。只有信任其才而放纵,才会成为一世英才,没有才,再纵也是白搭。

        看到《中华读书报》的征文启事,要写篇文章,一想就想到信惯这个词儿。无须害羞,实在是因为,我就是个《中华读书报》信惯出来的作者,也可以说,《中华读书报》是个信惯了我的地方。

        和这家报纸打交道最多的,是它的“家园”版。可以说,从“家园”开张起,我就是它的投稿作者了。上世纪90年代前期,我决定放弃小说写作,转向文史研究,先写小文章练练笔。一篇接着一篇地写,一处接着一处地投。北京办了个读书报,读书报有个家园版,岂肯轻易放过。一来二去,“黏”上了“家园”编辑萧夏林先生。夏林先生那时似乎刚出道,眼头还不怎么准,竟视我为可造就之才,一而再地信惯起来。

        其时《文化苦旅》正火,我并未看全书,只看过《道士塔》,不以为然,写了篇《余秋雨散文的缺憾》。意思是像文中说王道士去集上买了一担石灰,将洞窟里的佛像刷了一半,下一集因故未去,致使另一半佛像未刷这种事,若是传闻就要说明,若于史有据,就应出注(比如说采自《王道士日记》),不能用写小说的笔法写散文。寄去自然登了。那时我的投稿,有点像天女散花,同一篇文章,常是不厌其烦地投,不厌其烦地登。某一天收到该书作者的信,说了许多,意思是这篇文章,千万不要再登了。我这人,品质不怎么样,义气还是有的,当即给将要刊用的一家上海报纸去信,说别登了。一面又寻思,说了你不好,再来一篇说好的吧。正好有人在“家园”上,反驳我批评《文化苦旅》的文章,且举台湾作家余光中的话为证,于是便写了篇《余光中是杆秤吗》,借批评此余,将彼余狠狠地夸了一通。比如这样的话:“论感情的酣畅,此余(秋雨)胜了彼余(光中)不止一筹。”这种前口说黑,后口说白的文章,写了谁给登?想都没想,给“家园”的夏林兄就是了。

        只有一次,夏林先生退了我的稿。内蒙一位朋友,寄我一本书,我写了回信,觉得不错,复印下来,就在复印件上略作删改寄了去。我的本意是,让他看看,确实是封回信,不是书信体的文章。夏林在复印件上批了一句话退了回来,批的是:“这样胡乱勾画的稿件如何送审?”我心里颇不以为然,我的删改符号规规矩矩,怎能说是胡乱勾画,嫌乱就说嫌乱,另抄一份就是。寄去还是个登。

        后来赵武平先生受中央编译出版社之托,编一套随笔丛书,拟收入我的一本,主要就是看上了我发在“家园”上的文章。出版了,名为《文坛剑戟录》。此前我出过几本小说集,印制都没有这本这么精美。此后十年间,像这样的集子,厚的薄的,大的小的,出了十二种之多。当然这十年间,不会光写这类文章,还完成了我的《李健吾传》《徐志摩传》等单本著作。

        夏林之后,打交道的是王小琪女士。小琪的处事风格,不同于夏林,稿子寄去,不说用,也不说不用,最后总会在你以为不用了的时候,登了出来。我想,不是小琪怠慢我这样的老作者,多半是这时,“家园”的名声大了,投稿的人多了,有点应付不过来。编“时代文学”的赵晋华,也开始向我约稿。现在这么说,肯定没错,实际情形极有可能是,写了长点的稿子给小琪,小琪觉得适合晋华那边便转了过去。或者小琪也编那边的稿子,我就说不清了。

        这期间,出了个事儿。

        为写《徐志摩传》,我买了一套《晨报副刊》影印本,从中钩沉出好多文章,有一篇是谈新剧风波的,说北京某高校演话剧,台下观众起哄,气得陈西滢写了文章,文中提到“梅姚”。梅是梅兰芳,姚是姚玉芙,梅的搭档且是男子,我却将两人当作了夫妇。文章发表,有人来信指谬,小琪问我怎么办,我说,这有什么,写个道歉启事就是了。于是在《中华读书报》某期头版右侧,刊出一个《道歉启事》。现在还记得,满共两三句,开头是“韩某才疏学浅”,字数少,要让人留意,“道歉启事”四个字显得特别大。我看了,比发一篇文章还兴奋。连这么个常识都弄错了,有什么好兴奋的?这你就不知道了,文史文章出错,大名家也难免,而报社给你登道歉启事,是看得起你,把你当个人物。

        萧夏林、王小琪两位,至今都没有见过。“家园”里,打交道最多且见过的是小舒,舒晋瑜小姐。

        最初一次见面,是山西诗人寓真的研讨会上。此前已多次邮件联系,桌上有席卡,远远地招个手,就算是互相通报了姓名。会场很大,外地贵宾一边,本地来客一边,中间隔着宽宽的一个空心。从这边看晋瑜,白净文雅,脸上带着几分忧郁(也许是那一会儿正在想什么),不像是个热情爽朗的邻家妹子,倒像是知识青年返城后,恢复高考上了大学的小芳。恬静质朴,神闲气定,不像有些北京来的女孩子,本事大小不知道,先摆出一副顾盼自雄(!)的样子,看去像个前门楼子,又占地方又扎眼。

        投稿四十年,我有个经验是,对常打交道的编辑,你得有个基本的判断。对与错是一回事,有与没有是一回事。宁可错了,不能没有。错了可以改,没有极可能进退失据,无所适从,错了都不知错在哪儿。

        有判断跟没有判断,在写《余秋雨散文的缺憾》这类文章上关系不大,到了写访谈类的文章,可就大大不同了。前几年,我还编刊物的时候,晋瑜大概要搞个主编访谈什么的,发来提纲,让我逐条回答,权当她当面采访。我写了,机警俏皮,神采飞扬,不时还会幽默一下。请注意,不是文采飞扬,是神采飞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效果?不为别的,是我认定晋瑜这女孩子,不一定是提问的高手,绝对是个可以倾听的佳人(最佳人选之缩略)。虽是虚拟的对面采访,也会让你进入情景,神采飞扬,滔滔不绝,有如江河之奔涌。规定四千字,说(写)了七千才勉强刹住。

        全发了?

        我不会那么不懂事。

        我的处理办法是,将之压缩成四千字发给晋瑜。她爱怎么处置不再过问,而将全文一字不改,发在我编的刊物上。还找晋瑜要来一张照片随文刊出。起了个张牙舞爪的名字:《锋芒就是光芒——答<中华读书报>记者舒晋瑜小姐问》。过后什么会上见了面,晋瑜抱歉地说,她的问题太简略了,该做足功课再问。我嘴上诺诺,心里想的是,有《中华读书报》五个字就足够了。

        现在,我还是“家园”常联系的作者,只是写稿不像以前那么勤了。不是写不了那么多,是觉得人老了,就该像个老了的样子,不能再像年轻时那样不知自重,人家怎么信惯,自己就怎么来,明明是丢人现眼,还以为今夜星光特别灿烂。

        投稿几十年,最大的感受是,像我这样资质平平,充其量只能说小有才的作者,遇上《中华读书报》这样信惯你的报刊,想不出名都难。

        末了附带说一句,我查了增补本的《现代汉语词典》,信字下11个义项,62个词条,独独没有“信惯”这个词儿。但愿编者诸公,有幸看到我的这篇文章,下次增补时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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