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小说家郝炜继《酝葡萄酒的心情》之后,出版的第二部轻散文集。这部散文取材更广泛些,也更自觉地在“轻”字上做文章了。一篇篇读去,就好像作家引领着你,在一个个、一处处五彩斑斓的生活细节中徜徉,让你品咂、赞叹、惊异,让你回忆、遐想、思虑,颇有曲径通幽,美不胜收之慨。
1当今,置身数字化时代,一切都讲效率,一切都是匆匆,节奏明显加快。我们在享受着现代化带来的方便和舒适的同时,又普遍感觉缺失了什么,丢掉了什么,甚至怀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焦虑。二百年前大诗人拜伦就曾发出过“活得匆忙,来不及感受”的感叹,那么现在,我们这些庸常之辈,不是更要匆忙百倍,更是来不及感受了吗?就像陶渊明老先生说的:“胡为乎惶惶欲何之?”——这么急急忙忙,我要到哪里去啊?
在这样熙熙攘攘的大背景中,突然,一个“老派人物”向你走来,望着他,你简直有隔世之感。他戴着一顶过时的礼帽,圆圆的眼镜,穿的是陈旧的呢子料短大衣,他拄着拐棍,在市场里慢慢穿行,表情严峻,走路一板一眼,黑色土布裤子,裤角是手针缝的。结尾说:“老派人物,不仅仅是一种穿着打扮,他更是一种气度。”(见《老派人物》)是啊,在变幻无穷,以追求时尚为潮流的唯“新”主义时代,慢一点,旧一点,不也是一种生命的方式,一种“气度”吗?小说家郝炜的散文,很擅长把生活的细节放大,让你在这细节里享受到简约的美。
另一篇题为《手风琴和老人》的短章,与此相应。在巨大阳伞下人们正在喝冷饮,想不到久违的手风琴声飘乎而来。闻声望去,一个老者不修边幅,大热天穿着一双胶鞋,那些老歌曲唤起了人们的回忆:《山楂树》、《纺织姑娘》、《哈瓦那的孩子》。他很陶醉,闭上了眼睛。他睁开眼,看见我们在望着他,突然咧嘴一笑,笑得开心、自足。“他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吗?”作者一问,你的心不由得一惊。是的,许多时候,快乐就是这么简单!读着这样的文字,沉浸在这样的生活细节里,你浮躁的心绪,定然会被过滤,会沉淀,会变得轻爽一些吧?
2帝俄时代,涅克拉索夫有一部长诗,题目叫做《在俄罗斯谁能快乐而自由?》,可见,快乐是与自由相伴的。其实,不但人类向往自由,连植物、动物也都是向往自由的,是个性张扬、努力拼搏向上的。
作家在书中有大量的植物描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逃向空中的丝瓜》。他描写的“丝瓜”,一夏天不声不响,立秋了,突然看见丝瓜长到院外去了,两个,挂在两棵树的枝丫之间,高高在上!几天后,又发现一个丝瓜,这家伙更绝,简直是吊到天上去了——“它分明像一个淘气的孩子,逃出篱笆,心中充满了疯长的欲望和逃跑的喜悦,只一味地向往自由,它好像要在天上荡秋千了!”
这篇文章表现的生命力如此充沛张狂,尽管是我们司空见惯的生命细节,这种“不自由,毋宁死”的精神,却会令我们联想许多。比如,至今仍困于学业重负,一头闷在大卷里,失去生活自由的小学子们。我还奇怪地想到巴尔扎克笔下的一个女佣——“长脚拿侬”。这个穷苦老实的女佣,给老葛朗台做了一辈子家奴,早已习惯了葛朗台的专横、贪婪,她“甘心做葛朗台的一条狗”。这种人性的变异,这样甘于受虐不能自拔的异化了的人,古今中外皆有,甚至连向往自由的丝瓜也都不如了,我们不是可以深长思之的吗?好的文学作品,总是能给人多方面的启发和熏陶的。
3一篇短短的散文,在内涵和表达上,具有多义性,耐人咀嚼、回味,经得起一读、再读,而且会有新的发现,是大不易的一件事。我想谈谈《固执的甲虫》。
这只是一篇不足千字的短文,语言灵动,写得极其随意。正是这样的随意和蕴藏着肌理、趣味的文字,让我很是惊异。几位文人聚饮,一位先生赴宴时衣领上带来一只甲虫。这只甲虫偏偏引发了作者“我”的关注。第一次,“我”把落在龙先生肩上的甲虫弹掉了;点菜的空儿,甲虫再次飞回龙先生的肩头,“我”又把它弹掉了;宴会热烈进行时,“我”偷摸的想:“甲虫到底是怎回事呢?为何迷恋龙老师?是因为他穿的衣服带绿色条纹,让甲虫想起了田园?还是他身上的独特气味?龙老师来前正在自家园子里种菜,是他身上无意中沾染了田野和大自然的气味吧?呵呵,也许是的,它就是奔那气味来的,这个固执的甲虫。”最后,“我”歉意地望着地下,那个甲虫已经踪迹全无。
小文五次描写甲虫,极尽幽默调侃之能事,其情趣与一般的宴饮描写自不一般,这就是我初读的简单印象。再读,我有了一个新认识。小文以孩童般天真的视角为主线的特别发现和幽默情味,层层推进,活色生香,但这样天真的好奇心,是与天性有关,并非轻易学得来的。最近,再细读,豁然发现:那不就是一只小小的固执的甲虫,它三番五次,用自己的生命去追求大自然的气息吗?小小虫儿尚且如此,何况人乎?需知,现在人类已经取得一个共识,世界最根本最重要的关系,就是人类与大自然的关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