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诗与画,在文艺评论界是写滥的一个话题,仿佛陈仓里总也烂不掉的米,煮熟了,配碟萝卜咸菜,也是一顿滋味。所以说,诗与画就好比白米之与下饭的菜,储米的仓有一身肉躯和记忆就够了,而画可以是外在固定的形式,又可以是流动的生活阅历。两者之间的冥合,可以跨越时间,忽略形式,而这种冥合的直接桥梁便是——美。正如《红楼梦》里香菱读了王维的诗“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便想起那年某日下晚时的情景,移舟泊岸,路无行人,树静风平,远远几处人家,炊烟碧青,连云直上。不知那时的香菱有没有几分客愁,想怕新读了这诗,忆起旧时旧景,总是新愁旧愁没个头绪。
前段时日读了朱良志先生的《南画十六观》,其中大量的插图与丰富的诗文文献,细细观览,真是诗中画中,如入迷津,不知何处。近日回想,因记住了几首短诗,又有几幅忘不了的水墨丹青,便恰合了这诗与画之题,姑凑一文,当是掠美无疑,记在这里。
徐渭有《独喜萱花到白头图》题诗云:“问之花鸟何为者,独喜萱花到白头。莫把丹青等闲看,无声诗里颂千秋。”沈周亦有一幅立轴,名《椿萱图》,一棵古椿苍劲有力,云根之下,有萱草一丛,叶带温柔舒展,花开如笑。古人称父为“椿庭”,出自《庄子·逍遥游》“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称母为“萱堂”,出《诗经·伯兮》“焉得萱草,言树之背”,朱子《诗集传》云“萱草令人忘忧”,故用椿萱以祈父母春秋之寿。徐渭之萱花图虽未于书中得见,亦不知是否存世,但金农却有萱草图一幅,并题句曰:“花开笑口北堂之上,百岁春秋,一生欢喜,从不向人愁,果然萱草可忘忧。”不知徐渭此诗此画作于何时,然萱花之爱,独喜白头,亦见其钟情,丹青虽无声,诗可颂千秋,于其半生落魄之中,忘忧也罢,颂母亦真,怕便是他心底里仅有的那一点温与暖吧。
八大山人以其独特的明宗室遗民身份,再加上其因“学问好”而喜“故弄玄虚”的古怪性格,“叫你不懂其意,不知所以然”,造成其绘画、题诗、落印皆如谜题一般,不知机锋所在,难得开悟。他有《雏鸡图》一幅,整幅画面仅于正中画雏鸡一只,仿佛刚刚破壳而出,毛色未干,腿不直立,目视青白,于虚空之中,或疑或惧地看着你,看着我,看着天地。右上题有一诗:“鸡谈虎亦谈,德大乃食牛。芥羽呼僮仆,归放南山头。”真如禅机一般,不解其旨。然书中沈周同样有一幅《雏鸡图》,画中亦仅画一只雏鸡,且题诗曰:“茸茸毛色半含黄,何独啾啾去母傍,白日千年万年事,待渠催晓日应长。”一只为初生之雏,一只为失群之雏。天地未开之时,混沌如鸡子,今雏鸡破壳,天地既开,混沌已亡,正如人生天地之间,忽如远行之客,何处无鹰犬虎狼,无助无奈,可怜可悲,又何尝不是如此伶仃一雏。
朱良志先生从“涉事”之主题入手来分析八大的艺术世界,“涉事”即“涉世”也,不知如是观者,或也有意。
另金农之《赏荷图》有一段题画小品,虽是非诗非词,但其间却充满了诗意:“荷花开了,银塘悄悄。新凉早,碧翅蜻蜓多少。六六水窗通,扇底微风。记得那人同坐,纤手剥莲蓬。”曾见到丰子恺先生也有一幅荷塘小景,但题句仅录金农所题之后半,而朱良志先生则用金之《赏荷图》作了其书封面,半塘风荷,半塘天光,足见其文其画,招人欢喜。画面之中,一人背立于长廊之下,弥眼望去,水面清圆,怡红快绿,不禁忆及昔年,佳人同坐,如今莲子虽结,又怎忍独尝心中之苦。
故而,一诗一画必有真性,一画一诗足以养心。看了此画此文,不觉想起去年夏天,因工作单位附近有一个公园,名莲花池,自初夏起便念着要往去看一次荷花,但不料,从初夏念到夏末,最后连残荷听雨的季节都过去了,也未曾脱身去得。可见樊笼大小,皆由自缚,正如书中陈老莲为观牵牛花一事所作之诗,顿觉今去古人之远,诗云:“秋来晚清凉,酣睡不能起。为看牵牛花,摄衣行露水。但恐日光出,憔悴便不美。观花一小事,顾乃及时尔。”有涯之生,若以碌碌之事牢之,观花倘是小事,则何事又可言大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