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总有孩子跑过》(林茶居著,教育科学出版社出版)中有这样一个情景:两片树叶落下来,落到书上。是树叶,而不是尘埃。是两片,而不是一片。这似乎也是一种神谕,让读书的人、在被读的那本书,甚至浮在书页上的那些字,从纸面的框架里跳脱出来,建立了本体与自然的联系。我在读茶居的这本书时,也不免想,他常常是以这样的自然秩序来开始他的教育写作的,像在一棵菩提树下,等待着一片又一片叶子的抵临。
我只见过茶居一次,那时他还是天然的卷发,白发从黑发间冒出来,银光熠熠。如他自己说的“这白是悄悄爬上去的,有着爬雪山过草地的执着与悲凉。我珍惜我头发中的白。它提前实施了我的慈祥。”不伟岸,瘦,眉目好看,还有卷发,说话慢,声音不高。可是,很清晰地,他是一个男性——看得出他对性别的界定有一种痴迷。女性,男性,都有原在的神秘力量。他所担忧的是那一种被阉割的中性,那是不能回到母体的。我想起《赛德克巴莱》里,那些男性原住民如果不“出草”就过不了彩虹桥,不能在死后见到自己部族的祖先。男性的雄健与温和在茶居的身上,不矛盾地轻声说话。
没多久,在网上看到他剃光了头发的照片,有一种老僧般的定与慧。照片里,剃光的头皮也有温润的亮。
我没有见过一个比茶居更热爱使用山水意象的人,他说“山明水秀”,说“青山绿水”。使我总是怀着一种亲切自然的心愿意亲近他。有些人令人敬畏,有些人令人愿意亲近,毫无疑问地茶居属于后者。他有浑然天成的自然清朗。他说,“语言的节制是透彻”。语言的透彻也是思想的透彻。
《大地总有孩子跑过》里的句子:诗是人类的女教师。在一天里,只要找到一首诗,就算完成了那一天的自我教育。一天里,找到一首诗,并不容易。这本书,初春的草绿色,初看上去清新稚趣。那些文字来自诗人,像深海处的水母群,它们跳腾,收缩,合着某些神秘的节律。被很多的触手蛰过,以至于有时掩面而思,生出许多浮想。
第一次知道百合的含义,就是因为读他的诗,那隐忍100天才绽放的美。
“河水回来,桃花回来。”他说“或者如此,也是好的:我们纸上谈兵,无须落到实处。”当教育呈现“大跃进”、“跟风”、“文革气质”的时候,当教育缺乏了古典的意蕴、对教育朴素的理解、对好的教育有真诚的想象力的时候。他这样说,他说“我们”。他如他自己预设的一样节制,也就是说他如他自己预设的一样透彻。他说“此地土壤肥沃,可以种出古诗。”他对古诗、对耕种、土壤、肥沃……所象征的教育已然到达阅者。
耳朵的保健操,他想要让人们忆起倾听的功能。也不要自来水一样的说话,听得是“人难免一死”那样自来水一样的话,再说那样的话,他管这叫“脑袋进水”。珍惜文字,不去败坏,保持意外。他要“把奔跑的任务交给文字,所以她们越来越健美、冲动。”这里的文字是“她们”,如同一个男人爱他的女人们,他必定是爱着那些文字的,而且他的审美趣味是“健美、冲动”。
关心孩子的身体,关心孩子的心灵,给予爱,学习爱,这都是我们常常挂在嘴边的。然而,很少人像茶居这样,关注孩子的情志、情趣。在他的笔下,有那么一些天性“木讷”的孩子,不管在多么强大的“教育普通话”的高压之下,仍固执地说着自己的“教育方言”,实现自我成全。茶居比起其他教育学者,更具备想象力和可能性。
说到趣味,也不免说说文字排版。这是一个“大字”的年代,高的声音被更高的声音盖过。茶居的关键字,几乎都缩了一截,矮下去,像一个蹲在地上的大人,忽然找到了童年的发现,灵悦。他发明了一个词,叫“童念”。我们的孩子还有童念吗?他们也敢说“别让我排队,我是老鹰”吗?
孩子不再像是孩子,大地也不再像是大地。杜威曾说“这是我们唯一的大地上唯一的生活”,我们唯一的大地怎么了?在很多地方没有山高水长,只有干瘪和贫瘠。于是,大地成为教育的乡愁,大地上有孩子跑过成为遥远的希冀。大地上有孩子跑过,这是我目前为止能够想象到的最美好的教育生活。
我对生命总是握着一把愚诚,愿意保持乐观的相信,总是相信脚下的寸土。就在这寸土之间,也可以生长玫瑰、生长百合、生长芒果、生长胡杨,也可以生长很多朴素的古典的草,可以生长一些跑着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