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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4年01月29日 星期三

    说吧,宁肯

    祝勇 《 中华读书报 》( 2014年01月29日   03 版)

        很多年前,第一次读到宁肯的文字,就痴迷了。那段关于西藏的文字是这样写的:

        寂静的原野是可以聆听的,唯其寂静才可聆听。一条弯曲的河流,同样是一支优美的歌,倘河上有成群的野鸽子,河水就会变成竖琴。牧场和村庄也一样,并不需风的传送,空气中便会波动着某种遥远的、类似伴唱的和声。因为遥远,你听到的可能已是回声,你很可能弄错方向,特别当你一个人在旷野上。

        读着这段文字,我心里想着,这个叫宁肯的人可能是一位音乐家,所以他才对声音无比敏感。后来读到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蒙面之城》,书上的作者照片似乎验证了这一点———瘦脸,大眼,面目清秀骨感,长发飘逸,脸上洋溢着一种桀骜不驯的笑容,有摇滚青年的味道。岁月流转,今天的“80后”、“90后”见到他们的宁老师,恐怕想象不出眼前这位面目和善、略微发福的宁老师从前的洒脱。

        那几乎是宁肯写作的开始。他一发声,就令我浑身一震。

        宁肯从西藏进入文学,而我,通过西藏了解宁肯。

        20世纪80年代,西藏的面目突然在文学中大量涌现。本来是小说在驰骋,如扎西达娃《西藏,系在皮绳结上的魂》,马原《拉萨河女神》、《拉萨生活的三种时间》、《冈底斯的诱惑》,毕淑敏《昆仑殇》,带给我们一个异质化的西藏,既不是“黑暗的农奴社会”,也不是“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新西藏,而是一个人文的、地理的,甚至是日常生活的西藏。西藏依旧是西藏,带着它“皱纹深处的安宁”,但它在文学中的形象却被刷新了一次,成为人们向往的远方。到90年代,“风起云涌”的,已不再是小说,而是散文,这一批用散文描述西藏的作家有:马丽华、巴荒、龙冬、唯色、唐韵,当然,还有宁肯。

        西藏的苍穹下,散文浮现。这是因为与小说比起来,散文更接近西藏的本质——它的神秘性、节律感,以及它在无数具象事物上建立起来的抽象感。西藏并不拒绝故事,高原就是一片盛产故事的土地,著名史诗《格萨尔王》就是高原的产物。与《格萨尔王》比起来,所有的故事都不叫故事,所有的讲述,只能是这片高原的一鳞半爪,吉光片羽。在宁肯后来写的长篇小说《天·藏》中,他放弃了对叙事的追求。如果把它定义为一部小说,那也是游散的、情绪的、印象的西藏。他的这份勇气,依旧是来自西藏。在他看来,“西藏并不先锋,甚至很古老,但却拒绝用古老的故事方式对她进行叙述,故事不仅不能表现西藏,反面扭曲西藏,失去西藏。”

        发现这一点是不容易的,所以,尽管宁肯早在1984年就去了西藏,尽管对于西藏,宁肯始终怀着强烈的表达冲动,但很多年中,他几乎没写什么东西。2013年11月,他把刚刚出版的散文集《说吧,西藏》送我,这居然是这位“老散文家”的第一本散文集。他发现自己的笔是那么的艰涩、无力,面对绚烂的西藏,束手无策。直到从西藏回到他熟悉的城市十多年后,这一切才发生改变。那是1997年的一天,在广告事业中游刃有余的他,开着雪铁龙从王府井经过,路边小店播放的一首歌将他突然间拉回西藏。那一刻,他突然被那首歌震懵了,立刻掉头,找回那家小音像店,询问刚才播放的是什么歌曲。对方回答说:《阿姐鼓》,演唱它的歌手,名叫朱哲琴。

        那个被他封藏在心灵一角的西藏,突然间变得那么明亮和尖锐。所有正远离他的人物和经历,也纷纷返回他的心里,“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在喧闹的都市街景中,西藏没有消失,还停留在原处,等待他的重返。一瞬间,他明白了西藏是什么,也知道了如何表达青春年代里的孤独和放纵,表达藏地高原音乐般的质感。失语的宁肯,这时懂得了表白。他辞去了报酬丰厚的广告工作,回到书房,拿起笔,写下这样的句子:

        只有藏歌才能将苦难和苦难的记忆化为抒情,少女一旦成为母亲,歌声就不再是呜咽着,不再酿成出神的泪水;歌声就会化为饱满的乳汁,化为石头底下涌动而出的叮咚的泉水;歌声就是圣母、月光、摇篮曲。如果天上真有音乐,那一定是藏歌。

        这组散文,就是他1998年在《大家》杂志“新散文”栏目下发表的《沉默的彼岸》这些散文,也是我“认识”宁肯之始。宁肯却脱口而出:“布达拉宫像一只巨大的钢琴,坐落在红山上。”这句话再度令我为之一悚。我惊讶宁肯对于西藏有如此精准的把握力,你看布达拉宫一层一层的台阶,那些方方正正的折角,不就是此起彼伏的琴键吗?一架巨大的钢琴,架在拉萨的最高点上,多么的魔幻,却比纪念碑更加真实。因为纪念碑是用建筑来形容建筑,而宁肯则是把建筑当作一台真正的乐器。

        西藏这台乐器,为宁肯的写作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背景音乐。宁肯在倾述,但是我想,他的心里,一定是在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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