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病的好处

    记得很小的时候，看一些散文家的散文，有谈到生病的“好处”的，说是生病固然难受，但是可以不上班，对小孩子来说就是不上学了，可以在家呆着，不但有了意外的假期，而且有了特权，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要什么就要什么，还可以心安理得地受到家人亲友的照顾。我小时候就爱咳嗽，经常喝糖浆。生了病，就在家躺着，看小人书，确实挺得（得：děi音，舒服，满意的意思。河北方言）的。我小时候的这些经历印证了这些文章的观点，那时觉得这些文章写得真好。

    后来想，能写出这样的好文章，原因大概有两个，一是写作者文笔好；二是那病给写作者带来的痛，还不够厉害，就是说，还不够痛彻难忍。今天说的是单纯的病痛。“痛不欲生”这四个字，很好地概括了病痛与人生关系，或者说痛苦与活命的关系：那就是病痛有时真的超过了生命所能承受的限度，于是受病痛折磨的人自然会问：人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忍受病痛的吗？上帝造人，为什么让人有感受痛苦的神经？人活着有什么意义？于是，很容易对活着的意义产生怀疑。很多人都在病床上对着天花板问过这样的问题。当然，很多人会因为其他的“痛苦”（痛与苦），而同样感受到这四个字所描述的酷境：或失去至亲至爱，或遭受奇耻大辱，等等。但仅仅剧烈的肉体的病痛，这就足够了。无数的人，在无数的文章中，文学作品中，都用这四个字来表达痛苦的强度。这说明什么？过去老家有句话，说人疼痛难忍时，“恨爹娘把自己生出来”。

    生老病死，是人生四苦。病苦，只是其中之一，但是与我们离得最近，让我们感受得最多。人的觉悟，首先从苦开始。有了对苦的觉悟，才可以讲后面的事情。这世间绝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包括你我在内，所以，一般的疼痛很难让人觉悟，只有疼痛难忍，痛不欲生时，病痛者或许会有一丝觉悟。但往往疼痛一过，就好了伤疤忘了疼，该干嘛干嘛，该抽烟喝酒还抽烟喝酒，该胡吃海塞还胡吃海塞，该追名逐利还追名逐利。

    也有朋友说，人生毕竟还有另一面啊，美好的一面，让人感到满足，舒服，有趣，愉悦，甚至幸福，包括肉体的和精神的，这些都让人生值得留恋。朋友的话虽然出于安慰病人的善意，但仍很有道理，尽管不是人生的全部，但说的也是事实。但是我仍然认为，他这样说，还是因为他没有受过足够强度和次数的病痛的残酷的折磨，因为当人处于那种情境中时，他所渴求的根本不是“满足”、“舒服”，他最大的满足和舒服就是“不疼”，或者哪怕疼得轻一些而已。

    托洛茨基在《俄国革命史》中曾打过一个比喻，来说明巨大的历史事变的力量带给个体人的影响，他说，人们对呵痒的反应将会是不同的，但对于“赤红的热铁，则反应无不相同”。所以，病痛——极度的病痛，其最大的好处或许就是：可以让人有所醒悟——原来人生并不是那么值得留恋。

    当然，这道理好像一点儿也不难懂，只是每人的感受有深有浅，有长有短；当然也有人并未感受到，或者不认同。——正因为如此，也才有说说的必要。虽然说，智者不言，知道的越多的人，往往越是缄默；但是这好像与是不是智者，与知道的多少也没有多大关系，因为疼痛难忍时，我们总不免要叫出声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