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元月九日,是木心上的最后一课,在陈丹青家。他讲了离开文学史,又能托得住文学史的话题,这就是“文学是可爱的,生活是好玩的,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
木心是文学艺术天才,在现代中国文学、艺术史中,是绝无仅有的孤例。作为一个特立独行者,一个漂洋过海者,他说:“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他以一个人的视角,审视中外文学史,完成了自己的“美学的流亡”。
木心写作,一天维持三十字左右进度。他将文字置于圆浑、随机、多线程进行修改,一来转化写作者的苦楚,又执着地追求形体、音韵、寓意谐美。然而,直到79岁那年,他的文学著作始得在内地出版。
一年前,木心去世那时,我读到他的散文集《哥伦比亚的倒影》以及诗作《我纷纷的情欲》。《哥伦比亚的倒影》有许多我爱不释手的段落,让我认定,五四以降,没有出现过类似的篇章,木心是异数、独行者。他的文字,富有人类感情与文化表情,优雅、从容、洗练、蕴藉,极为讲究、极为个性。国粹他也懂,洋粹他也懂,但他不是简单的中西合璧,而是以他特有的气质、禀赋来表述他对世界的体认与感怀。而《我纷纷的情欲》,仅凭这诗名,让人如遭雷击。情欲本来就是最个人、最私密、最美好的一种特殊情愫、欲望,这个木心,前面加了“纷纷”,就美妙得无从诉说。他的许多俳句是用第二人称写的,其实是他在孤寂中写给自己的信。作为一个独行者、漂泊者,木心有木心的姿态、沮丧、纠结。中国的个人主义一贯是独善其身的隐逸,或“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逃逸。木心说,以死殉道易,以不死殉道难。这是木心自有的清高与枯槁。在轴心轰毁、碎片飘飞的年代,我们体会了木心。他恪守,因此他孤独。
2013年木心的《文学回忆录》(上、下)在陈丹青的力推下终于出版了。读木心的《文学回忆录》,我得到的不仅仅是“文学是可爱的,生活是好玩的,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这样的提示和乐趣,我更想说,有太多的人,面对他开阔渊深、左右逢源的国学与西学根底,痛感自己没有知识,没有才情、没有准备,平庸至极、无味至极。
1989年,木心六十二岁那年,到1994年,五年中,他在纽约为一小群中国艺术家——画家、舞蹈家、史家、雕刻家,开讲世界文学史,他一个人的文学史悄然前行。他尽可能将自己置于世界性的文学景观中,如数家珍地娓娓道出个人的文学的回忆。
引人注目的是,这五年的文学远征,就如坚持听课、笔记的陈丹青所说,“我们当年这样地胡闹一场,回想起来,近于荒谬的境界:没有注册,没有教室,没有课本,没有考试与证书,更没有赞助与课题费,不过是在纽约市皇后区、曼哈顿区、布鲁克林区的不同寓所中,团团坐拢来,听木心神聊。”更绝妙的是听众人数,木心说“风雪夜,听我说书者五六人,阴雨,七八人,风和日丽,十人,我读,众人听,都高兴,别无他想。“陈丹青五年记下了五本听课笔记。这才形成当今的两卷集的《文学回忆录》。这种文学现象,在今天是绝迹了。其实,这才是文学的本真:文学终归是小众的,非功利的。
木心以希腊罗马神话开篇,以魔幻现实主义收束,八十三讲。
木心挚爱艺术,他讲世界文学,随之带出自己的精神家谱和写作脉络。这是我所能看到的,对于世界文学最别出机杼、最精彩的讲述。他平视世界文学史上的巨擘大师,平视现在与未来的读者,自由自在道出他的文学的回忆,打开他盆满钵盈的文学宝藏。
这有多么的了不起?从古希腊神话、新旧约,到诗经、楚辞,从中世纪欧洲文学,到二十世纪世界文学,东方西方,孔孟老庄,佛主释迦,基督耶稣,伊斯兰真主,亚里士多德,柏拉图,爱因斯坦,木心讨论研究,捉对厮杀,也都能找到他的精神血统、艺术亲人,让一部世界文学史衍化成了自己的回忆。
木心说,拜伦自称不读书,死后发现其藏书里满是注解,真是天纵英才。1948年我乘海船经台湾海峡,某日傍晚,暴雨过后,海上出现壮丽景色:三层云,一层在天边,不动;一层是晚霞,一层是下过雨的云,在桅杆飞掠——我说,这就是拜伦。
这就是木心个人化的叙事。
木心在第三十六讲“十八世纪法国文学、德国文学”时,说到孟德斯鸠、伏尔泰、狄德罗、卢梭这样一些重量级人物时,他驾轻就熟、举重若轻,矜矜浅笑:
——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是今天民主国家立法之根本。文学建树是《波斯人信札》,讽刺法国政治。他扮成波斯人,梅里美扮成葡萄牙人,假托,提出自己的理想——隔了一层,说起话来自由。文学都知道假托。他清瘦,稀发,特别明智。他说“一个人在痛苦的时候,最像一个人。”一个纯良的人,入世,便是孟德斯鸠;出世,便是陶渊明。
——十八世纪法国文学最兴风作浪的是伏尔泰,有人说,伏尔泰离开法国时是个诗人,回法国时是个圣人。韩信过桥时说:“再过此桥,必是公侯将相。”伏尔泰有很贪婪的一面——看他相貌,此公有非分之想。国王给他看自己的几首诗,要他批评修改。他说:“要让我洗那么多脏衬衫。”我以为,要能刻薄,也要能厚道。要能说出这样的话,也要能不说这样的话。伏尔泰过时了。因为嘲笑是文学的侧面,光靠嘲笑不能成其伟大的文学。
木心就这样无时不在作他的审美判断,无时不在词语间优游嬉戏。
木心讲课最大的特点是口语化,随性化,没有学院高墙里的那种程式、那种肃穆、那种腔调、那种装腔作势;也没有如今讲座流行的多媒体设施,录音、摄像,木心也不让做。他讲课收放自如,像个远房老亲戚在聊天一般。他概括力特好,要言不烦,再繁复的是非、纠葛,由他说来,三言两语,惊人的简单。他在聊莎士比亚时,突然就聊到汤显祖,聊卡夫卡,就忽然聊到林黛玉。这就是木心的通透、闲适。他引瓦莱里这类西人的诗,常常,脱口而出,仿佛是他自己所写。
一九九四年元月九日,是木心上的最后一课,在陈丹青家。他讲了离开文学史,又能托得住文学史的话题,这就是“文学是可爱的,生活是好玩的,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
一上来,依然拉家常一样:这是我六十七岁时讲的课。等你们六十七岁时,可以看看。像葡萄酒一样,阳光,雨露,慢慢成熟的。伍尔芙夫人讲:“我讲的话,你们不会懂的。”那时她也六十多岁了。年龄非常要紧的。我三四十岁,五十岁,都读过伍尔芙,六十多岁时,看懂了。看懂她对的、不对的地方。
一个人到世界上来,来做什么?爱最可爱的。文学不是崇高伟大,是可爱。
木心一生坎坷,但他仍说,生活是好玩的。这样的举重若轻,需要大情怀。
附带说一句,1971年,木心被囚禁18个月,所有作品被烧毁,三根手指惨遭折断。狱中,木心用写“坦白书”的纸笔写出了洋洋65万言的The Prison Notes(狱中杂记)。他手绘钢琴的黑白琴键,无声地“弹奏”莫扎特与巴赫。
木心说,文学会帮助你爱,帮助你恨。
最后一课上完了,木心穿上黑大衣,戴上黑礼帽,步出客厅一瞬,他回过头来,定睛看了看十多分钟前据案讲课的橡木桌。此后,直到木心去世,他再没出席一次讲演。(卢惠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