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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3年09月11日 星期三

    内里封闭的日本社会

    贺桂梅 《 中华读书报 》( 2013年09月11日   13 版)

        1

        到神户这座日本城市生活一个多月后,我渐渐熟悉了关西日本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节奏。虽说处于全球化时代的今天,这里的一切与北京的差异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大,不过,仍有许多事情令我感到惊讶和异样。这个周四遭遇的阪急电车自杀事件即是一例。

        周四,日本的木曜日,是我在神户大学教学课时量最多的一天。早晨早早地起来,花费近一个小时坐车到校园去上课。到了教室,发现空无一人。这门课是研究生的演习课(讨论课),因为日本学生汉语普遍较差,所以只有三个文学部的学生选修。一般他们都比我早到教室,不过这天很反常。等了一会儿,正在纳闷,包里的电话响起来,是一个学生打过来的,告诉说因为有人在阪急电车站跳轨自杀,导致整个电车线路瘫痪,大家都堵在路上,估计要20分钟左右才能过来。这才发现教学大楼楼道里似乎比平日清静许多,很少看到学生走动,像是发生了大事情的景象。过了半个多小时,学生们才陆续到了,有两个是等不了电车,换公共汽车来的,打电话的那个,是电车重新通行后赶来的。一问,才知道在春日野道站,离神户大学山下两站路,也是我每次上班经过的地方,有人跳轨自杀。整个阪急电车线路瘫痪了近一个半小时。

        初到日本的人,印象最深的是日本电车的准时,几乎分秒不差。这也保证了在日本出行一般都会比较守时,而不像北京那样常常堵车堵到莫名其妙。但因为这次事故,阪急电车线路覆盖的京(都)(大)阪神(户)地区,几乎所有乘坐电车的人都被堵在了路上,这确实是非同寻常的事情。想到有无数的人被困在停顿的车厢里,或拥挤在电车站上,那似乎是一种很壮观的景象。而这一切,都因为一个人的死。有许多人在抱怨,更多的人,可以想象得到,会以日本人的平静和守序,等待事件的完毕。但是在这一天,无数的人都无法忘记这一自杀事件的冲击。在这个事件中,让我感到诡异的地方,或许在于个人的孤独,与这个城市中的人们事实上如此紧密地关联在一起,这两者之间的张力。

        坐在教室里,我们开始上课,当然会聊起这起自杀事件。学生们说,在日本发生这类事情,几乎可以说是常见。有许多人会去JR线路自杀,据说因为自杀者的家属必须承担事件的赔偿费,大约在200B300万日元,因为JR是国营火车,相对阪急电车这样的私营地铁公司,需要承担的赔偿费会相对低一些。于是大家就开始议论日本社会的冷漠和普遍承受的压力。在北京,很难看到这样的景象:一个人会让几乎大半个城市的人感受到他的死。这样的自杀,几乎带有某种仪式或示威一样的味道。

        傍晚的时候,我还得再到半山腰的国际文化部再上两节汉语课。走在神大校园沿着山路曲折延伸的人行游步道,光影明澈的远山和蓝天,以及色彩斑斓的树木和飘飞的落叶,让人感受到秋日即将逝去时的美好。骤然会想起在这样的日子里,有某个人告别了这个世界,可是活着的人们依然平静地继续着他们的生活,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夜色降临的时刻,上完课,我走下山,又坐上了电车。车站里和电车上依然是忙碌的人群。但是看到电车迅捷地滑动到眼前,会莫名地感到一种震撼。电车驶过春日野道的时候,无法不想起那个死去的人。“春日野道”,我刚到神户第一次知道这个站名时,觉得充满了诗意:“春日里野外的道路”。后来才知道,只是一个叫“春日野”的小站而已。电车上依然和平日一样,人们谨守着他们的文明规则,安静地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有人在打盹,有人在玩手机,有人眼神空洞地看着某个地方,你当然知道他其实什么也没看。但我总在想,会有许多人在想着上午发生的事件,那种纵身投入列车轮下的决绝,不明就里地刺激着许多人隐秘的内心深处。或许也包括那些常常让我觉得脸上表情过分成熟的学生们。

        这次在身边发生的自杀事情,再次让我意识到日本社会的奇异。神户,在许多人眼里,在我的感觉中,应该算是一个生活节奏并不那么紧张、风光美丽而且生活舒适的城市,但依然会有人感受到生命的压迫和绝望。但是,尽管有这么多的人切身地感受到这个事件的余波,但也仅仅是“余波”而已:那只是某个人自己的事情和自己的选择。只是想想这件事情发生的方式,以及它波及如此广的范围,依然让我觉到这其中的诡异。或许这也正是西日本社会的特征:许多人生活在共同的城市里,但是人们常常觉得只是生活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因此,可以似乎那么轻易地告别这个世界;而同时这种告别方式所造成的影响,又让无数的人意识到它的存在。或许,这就是一个外表开放而内里封闭的社会:人们在一个如此现代而便利、美丽而舒适的城市里,却时时面临着似乎个人而内在的心理压迫,但是,却没有渠道去建立起人与人之间的真正交流和关联。或许,这就是真正的现代社会:它是由一个一个的单个人组成的社会,人们共同生活和生存,却在很多时候不能感觉到自己与别人的关联。

        2

        在神户的大街小巷之间漫游,我常常感到惊奇的是遍布街巷的神社、教堂和寺庙之多。那些地方并不像中国的宗教处所,主要是供游人参观的名胜景观,而似乎确实构成了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在我居住的花隈町周围,就有许多这样的地方,而且形式五花八门:有熊野神社,也有关帝庙,有基督教教堂,也有不同宗派的寺庙。

        神社似乎是这些宗教处所当中最为低调而日常的:一个石砌的“开”字形牌坊(鸟居),一个写着“奉纳”二字的供神的社堂,常常会见有人停下来,扯动吊钟下的绳索,拍掌向神告知自己的到来,然后默默地合掌祈祷。这些神社供奉的神有很多种,我常常看不懂上面的日文,不能知道各个神社里供奉的是哪路神。不过,在日常生活的社区中,常常看到风景最秀丽的一处,有着古色古香的社堂和年深日久的鸟居,似乎像一个无人居住的废弃的居所,但却被收拾整饬得干干净净。走进去看看,便会感受到某种奇异的宗教氛围。

        相对阔绰的,便是那些寺庙了。门庭都显得颇为体面,黑漆大门和石雕的菩萨雕像后面,或许就是日常的居所,会看见汽车停在里面,偶尔还可以看到面色润泽的和尚走动。和中国的寺庙往往建在荒山野岭不同,这些寺庙就夹杂在城市日常生活的社区里,门前写有“xx法人”字样,让人觉得它们其实就是俗世红尘的一部分,带着浓浓的人间烟火气息。但也正因为如此,菩萨们的信念或许才真正的进入到了世俗的心灵之中吧。从我住的地方到花隈电车站,一条长长的巷道旁,有一座规模较大的寺庙,叫本寿寺。庙门常常关着,但庭院里矗立着一尊很高大的菩萨雕像。他面向海侧,双手合十,风雨无阻地站在那里。常常在傍晚,结束一天的工作,有些疲倦地出电车站沿着巷道向山上走的时候,迎面便会看见那尊菩萨顶天立地地站在那里。坚毅而温和的神态,在傍晚的逆光里,忽然会让人生出一种安详和宁静。这大约是我作为亚洲人的天生品性使然吧。读一读日本史,就能感觉到佛教在日本之盛,而且这佛教又与中国和亚洲大陆有如此深的渊源。本寿寺的门庭前有一幅对联,是汉字写的。在到处都是假名的日本街道里看到这些汉字对联,恍然会想起,这个如今已如此现代而发达的国度,它用汉字所表达,其实早就不再是那些字本来的意思了吧。

        与寺庙的烟火气不同,社区里的教堂常常显得格外的排场。高耸的尖顶大楼,有一种拒人门外的感觉。除非你走进去,否则不太容易感觉到它与周围琐屑的日常生活之间的关联。

        之所以常常会注意到这些神社、寺庙和教堂的存在,是因为这种宗教场所早就不是中国普通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在中国的许多城市,也包括一些乡村,宗教力量正在重新兴起。我遇到过好些同龄人都皈依了上帝,并且竭力要将这种信仰变成他(她)们生活的一部分。不过无论怎样体会,总是能感觉那更像一种智识行为,而不是日常生活的内在构成部分。大约是2004年,我曾和一位朋友一起结伴去五台山旅游,顺便去看看朋友退休后皈依了佛教、正在五台山一个寺庙做居士的父亲。那个佛陀圣地香火鼎盛、人潮拥挤的热闹景象,才使我第一次意识到佛教已经成为了今天中国一股多么大的社会力量。此后,每次出去旅游,看到寺庙中拥挤的游人和虔诚的跪拜者,便慢慢想到:这些年中国社会兴起的旅游热,其实从某个侧面而言,或许也是佛教力量和佛教信仰同步兴起的过程吧。不过,这种宗教力量好像更主要是旅游文化的一部分,而不是日常生活社区的构成。陪外地来的朋友去看北京西部山地中的潭柘寺,这才发现这个寺庙其实是由北京旅游局管理的,而不是归比如宗教局或文物局管理。从这一点大约就可以看出宗教特别是佛教在中国社会的一般位置了。

        日本的宗教则不同。固然,在京都、奈良、大阪等地,寺庙是旅游业的重要内容,但宗教同时也是日常社区的基本构成部分。它们还活在当下日本人的社区生活中。看一些关于日本当代史的书,了解到这种宗教的兴起,至少在神户地区,和1995B1996年的阪神大地震与真理教事件有着密切的关联。只是因为时间又过去了10多年,这种精神活动看起来已经慢慢地沉淀为许多人的日常生活了。但是,如果认为这是所有日本人生活的常态,那显然也是不确切的。在我的印象中,对于许多年轻人而言,宗教并不是他们特别亲近的东西。不过,尽管如此,当人们生活的社区,也就是一个人从小长大的生养空间里,宗教变成某种相对稳固的东西的时候,一种类似于传统社会由宗教、习俗构成的共同体感觉,或许会以不同的方式积淀下来吧。我只是不知道,当宗教的皈依,与电车所代表的现代世界、竞争激烈的职场以及全球化流动的人口比起来,它们在何种程度上能够使个人不仅仅是“个人”,而成为“共同体”的一部分。说到底,这种“在地化”的宗教本身,其实只能造成一种对某地的认同感,但是却不能对抗流动的资本和全球化摧枯拉朽的席卷之力。某种程度上,这就是我所感觉到的日本社会在“开放”与“封闭”之间诡异的张力。

        3

        从一种陌生的眼光来看,日本社会与日本这个国家本身都带有很强的封闭性。最明显的或许便是它对时间的安排了。日本采用的天皇纪年,使得它在现代世界里仿佛古董一样时尚。日本的许多节日,还保留着明治维新以来的习惯,但这些习惯既新且旧。我到日本工作后碰到的第一件尴尬事,便是他们的假日。11月3日那天,也是一个周四,我像往常一样起早赶到学校,才发现校园里几乎空无一人。正在疑惑的时候,打开手机才看到神大的滨田老师给我的留言,告诉我这天全日本放假,因为是“文化节”。其实是明治天皇诞辰,从1948年延续下来作为奖励文化人的节日。在我遭遇阪急电车自杀事件的前一天,11月23日,也是日本的节日,劳动感谢日,也就是日本的“劳动节”。据说这个节日其实来源于早期日本农业社会,是天皇品尝一年新收成的日子,也称“新尝祭”。这一天也是全日本放假。想到那个自杀者,或许是在经历了一天的假期之后,感觉更加不能承受重新开始的繁重而压抑的生活而选择自杀,这似乎是对所谓“劳动感谢日”的某种反讽。最为不“与世界接轨”的,或许是日本学校寒暑假的时间了。他们选择一年中樱花盛开的四月作为学校开学的日子,但却与几乎整个以美国为中心的全球校历的时间安排相抵牾。因此最近这些年,日本的一些大学特别是东京大学也在讨论调整大学的校历。

        我初到神户的时候,才知道日本人“过年”的时间是元旦,便很快地断言日本“西化”。后来才知道日本的“年”既有中国春节式的传统仪式的隆重,其实也有西方圣诞节的热闹。在亚洲文化圈里,或许唯有日本的节日是如此的独特而又混杂。在一个全球化的世界里,这样的日本不能不说是独异的。日本人似乎一边心知肚明地过着全球性的公元纪年的生活,同时又坚持着属于自己历史的时间纪年。

        在所有这些现象里:在个人性的自杀与几乎全城性的交通停顿之间,在宗教的日常化在地化与现代生活的全球化之间,在纪年的现代化与日本化之间,甚至在风景的普适性与文化的独异性之间,都让我体会到某种属于日本的精神与文化结构的内在矛盾,以及紧张地纠结在一起的幽暗不明的心理压力。这或许是一个于东西方文化之间,同时承受着来自两个方向压力的岛国与民族的情感结构。事实上可以说,日本整个现代的历史似乎都在这两种压力之间展开。当然,这仅仅是一种感觉和印象,讨论这样的问题,对我来说,还需要对日本社会有更多了解和更多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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