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馀年前,王朔在媒体上开骂金庸,我尝为诗曰:“宗经文字独金庸。海内才人一睨空。日下痞儿徒努力,江河不废此翁雄。”就我个人的性情而言,最喜欢的作家是古龙,古龙是一位绝顶的天才,天性纯净如赤子,其书常读常新,但若站在中国文化传统的立场上论,当世华文小说家,无有出金庸之右者。我这首诗的意思,是说金庸的作品,不能当作通俗小说看,他的文字是《文心雕龙》里面所说的“宗经”的风格,典雅端凝,举世无匹。王朔不过是一京城痞子,完全不懂何谓文学,竟然也敢对金庸信口雌黄,这就如唐代一些三流诗人,妄议初唐四杰王杨卢骆,被大诗人杜甫训斥:“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我的诗才,当然远不能望老杜之车尘,但文学上的识力自认不差,相信金庸的小说,足可流传万古,而王朔之流、莫言之流,必将 “身与名俱灭”。
我不记得十二年前认识严晓星时,是否给他看过这首诗,但我深信,他若读我的《忏慧堂集》,遇见此诗,必当会心一笑。晓星与我同年,又在2000年一道参加北大举办的第二届国际金庸小说研讨会,但那次是我与晓星惟一的一次会面。此后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彼此并无太多的接触。今年早些时候,收到晓星寄来的琴学著作,忽然梦到晓星已被大学延聘,身登讲坛,生花说法,可惜梦境未能成真,思之良憾。我至今仍记得晓星持一本金庸化名林欢写成的谈京剧的书的复印本,在会间向金庸请教的情形,当时就觉得此君是真做学问的人。此后又在某个旧书网的论坛上零星读到他的《金庸识小录》,记得是《床上之剑》和《双蛇杖》二篇,很是惊叹他出入中西事典,举一反三的本领。如今中华书局把他的《金庸识小录》全文结集出版,我因得大快朵颐。佩服他的渊博的同时,更感叹于他识其大处的能力,这便是晓星在全书最末一篇《政治情怀》中指出的:“不能忘情于政治,是金庸贯穿一生的信念。”“抓住了金庸的政治情怀,也就抓住了金庸一生的主线。”晓星是真正懂得金庸的,他用《金庸识小录》为金庸的著作作了旁注,很多地方,都是在抉出金庸的隐志。比如讲到鸳鸯刀无敌天下的大秘密,——熟悉金庸小说的都知道是“仁者无敌”四个字,晓星竟然联系到金庸在《明报》与左翼阵营决裂的标志性事件,联系到金庸小时读《三国演义》同情蜀汉,最后指出金庸一生都是民本主义者,行文跌宕如此,宁不令人拍案叫绝?同样有意思的是《一个人需要多少地?》这一篇文章。晓星从《射雕英雄传》郭靖问成吉思汗人死后能占多少地说开去,首先不露痕迹地驳斥了台湾某先生的观点,提出故事源头出自古罗马诗人咏亚历山大,接着又从钱锺书先生引陆机《吊魏武文》说开去,直至以“惟立德扬名,可以不朽”结束,看似散漫,实则如戏行所谓的“一棵菜”,紧紧相扣,真是好读的美文。
晓星的渊博,在同龄人中大概是少有的。很多晓星征引的书,我连名字都不曾听说过。他做起考据来,让人信服而又绝不枯燥,如考证《书剑恩仇录》中的乾隆不可能听到《春江花月夜》之曲,引证多端,而要言不烦;论康熙初年金银比价,出史入乘,叹为观止。这些考证,其意义一在长读者之见闻,二在让读者更清楚地知道,金庸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小说家,他的小说是中国文化的百科全书,读金庸,不能读过便算,要像读经一样去读,才能真正读出味道,读出学问。胡秋原先生认为,新文化派打倒了旧文学,诬蔑旧文学是死文学,其实新文化派树立的“假洋鬼子的非文学”。今天占据着中国文坛的,都是新文化派的孝子贤孙,他们的作品都是用汉语写成,也都是反映的中国的社会现实,可是这些人的作品背后,却都没有中国文化,金庸的渊雅深沉,是这些人一辈子拍马也赶不上了的。但偏偏是这些没文化的作家,竟然被认为是雅文学、正统文学作家,而金庸却遭到蔑视,被视为通俗小说作家。不知衡之以中国文学传统,惟有金庸小说,才是真正的大雅正声。晓星此书,即寓为金庸正名之意。十二年前,作品令人不堪卒读的高行健获得当年诺贝尔文学奖,我还愤愤不平,以为高行健何足望金庸项背,今年莫言获奖,我已彻底清醒:世界在一直不停地向下堕落,金庸的高雅本就不是一般人所能领略的,他的读者众多,但真正懂得他的,举世又能有几人?
十年前我写过一篇《金庸小说用事举隅》,此文颇可为晓星此书补证。如《折扇》一篇,考证折扇的起源,我以为还可补上《倚天屠龙记》中张无忌初见赵敏,见赵“手中折扇白玉为柄,握着扇柄的手,白得和扇柄竟无分别”。这实际上是用《世说新语》中王夷甫手持白玉麈柄,手与麈柄都无分别之事;又如《射雕英雄传》第十七回《双手互搏》记黄药师夫人“心窃”《九阴真经》之事,晓星以为模仿《三国演义》里的故事,当然言之成理,不过还可以补充:《三国演义》的作者也是从前人笔记中得来的灵感。唐李绰《尚书故实》:“李幼奇者,开元中以艺干柳芳。尝对芳念百韵诗,芳已暗记,便题之于壁,不差一字,谓幼奇曰:‘此吾之诗也。’幼奇大惊异之,有不平色。久之,徐曰:‘聊相戏耳,此君所念也。’因请幼奇更诵所著文章,皆一遍能写。”宋庞元英《谈薮》:“卢庄道,范阳人也,天下称为名家。聪慧敏悟,冠于今古。父彦与高士廉有旧。庄道少孤,年十二,造士廉。廉以故人子,引令坐。会有上书者,庄道辄窥览,谓士廉曰:‘此文庄道所作。’士廉怪谓曰:‘后生勿妄语,为轻薄之行。’请诵之,果通。复请倒诵,亦通。士廉称叹久之,乃跪谢曰:‘此文实非庄道所作,向傍窃而记耳。’士廉取他文及案牍命读之,一览而倒诵。”注释经典,不仅要举出父典,如能举出祖典,可能更便于读者读书上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