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流言,据我理解,是指那种缺乏足够证据乃至完全子虚乌有的诋毁性言论。流言有一定的传播范围,有人误信,也有人出于偏好或某种需要乐于相信———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但流言对于它的针对者却有不同程度的杀伤力,所以应该止于智者。我所说的智者,不是专指绝顶聪明的人,而是指能够秉持客观公正立场,对任何说法都采取分析态度,坚持用事实来进行检验的人。鲁迅在《华盖集·并非闲话(三)》中写道:“我一生中,给我大的损害的并非书贾,并非兵匪,更不是旗帜鲜明的小人:乃是所谓‘流言’。”在周氏兄弟失和事件中的流言,就是对鲁迅伤害很深的一种。在现实生活中,兄弟之间产生矛盾甚至失和的情况并非个别,因为纯属他人的家庭事务,不会引起普遍关注。但鲁迅和周作人都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开风气者,属公众人物;两人失和之前“兄弟怡怡”,令人羡慕,突然失和,中间又牵涉一个日本女人,更令人作种种猜测。不过,失和的过程仅在《鲁迅日记》中留下了一点蛛丝马迹,如1923年7月14日《鲁迅日记》:“是夜改在自室吃饭,自具一肴,此可记也。”周作人同年7月17日日记中也有大约十个字涉及这场风波,但后来被他自己剪掉了。目前在鲁迅遗物中只保留了周作人7月18日写的一封绝交信,但语意含混,连鲁迅也看不明白,“后邀问之,不至。”
上世纪60年代,周作人应香港曹聚仁先生之邀,撰写《知堂回想录》。书中的第140节《不辩解说·上》和141节《不辩解说·下》,周作人说,关于兄弟失和事件,他一向没有公开说过,过去如此,将来也是如此。他之所以不予辩解,是因为辩解很难达到息事宁人的目的。“大凡要说明我的不错,势必须先说对方的错,不然也总要举出些隐密的事来做材料,这都是不容易说得好,或者不大想说的,那么即使辩解得有效,但是说了这些寒伧话,也就够好笑,岂不是前门驱虎而后门进了狼么。”(《知堂回想录》,第423页,香港三育图书有限公司1980年11月出版)周作人在书中还说,鲁迅先前对兄弟失和一事也取沉默态度,“生前没有一个字发表”,这是鲁迅的伟大处。不仅如此,失和之后,鲁迅还能为他主持公论,胸中没有丝毫芥蒂,这更非寻常人所能做到。
既然周氏兄弟对于失和一事都讳莫如深,周作人认可的知情人许寿裳、徐祖正、张凤举三位也都没有披露任何细节,那么其他任何人提供的说法都只能是道听途说,不能轻易采信。这样一来,周氏兄弟失和就成为了他们生平中的一桩疑案。
然而,周作人的长子周丰一先生偏不怕“前门驱虎、后门进狼”,在书信中披露了乃父与鲁迅失和的所谓“真相”,梗概是:周氏兄弟留学日本时,因租房结识了一位叫羽太信子的“下女”(勤杂女工),“哥哥”先跟她“有了关系”,但由于在老家已经成婚,只好隐瞒真情,把这位“下女”“推介给弟弟并让他们结婚”;1923年7月的一天,这位“下女”的弟弟羽太重九“亲眼看见”哥哥与弟妹在北京八道湾一间日式房间的榻榻米上“拥抱在一起”,“相当惊讶”,第二天把这件事告诉了弟弟,遂造成兄弟失和。以上绯闻见诸周丰一1989年2月20日和同年3月18日致鲍耀明先生的信件。这些信件已收入《鲁迅———海外中国人研究者讲述的人间》一书,由明石书店2012年10月初版,这样一来,“隐私”就成为“爆料”了。
不过对于鲁迅研究者而言,这种说法绝非新闻,至少24年之前我就听到过。我当时未置一喙,是认为这种无源之水总会干涸,这种无本之木总会朽腐,与之辩难可能达不到澄清是非的目的,反倒使流言更加扩散。但这回的情况有很大不同:当今学风浮躁,有些人乐于传播八卦新闻;而丰一先生又是周作人的长子,身份特殊。如果有读者认为他的这种说法是得之于周作人夫妇的秘传,那就会增加它的可信度,甚至认为这桩疑案终于水落石出了。
周丰一先生的上述说法果真是出自于他父母的“秘传”,因而具有权威性吗?非也!其实,周丰一先生的说法也是来自于道听途说。因为他父母结婚是在1909年,而他出生是在1912年。持“不辩解说”的父亲不可能向他口授婚姻秘史;他也不可能壮起胆问“姆娘”:“你跟我大伯有什么不正当关系?”
周丰一先生正因为没有听父母讲过这种家史,才急于向一些知情人了解情况。他先找了周作人所说的知情人徐祖正,但徐先生1987年因胃癌去世;又给旅居美国的知情者张凤举寄出了两封信,张先生家属回复说,张先生也已经逝世,结果是一无所获。周丰一在1989年3月18日致鲍耀明的信中说,他了解的情况是得自他的老师陶虞孙女士,但陶女士决不是当事人和知情者。周氏兄弟失和时,陶女士还只有14岁。
至于说羽太重九“亲眼看到”“哥哥”与弟妹在榻榻米上拥抱在一起,更是百分之百的扯淡!因为周氏兄弟失和时,羽太重九远在日本福冈,他又没有“棱镜门”中运用的监测手段,怎么能“亲眼看到”北京八道湾胡同里的这幕床戏?如果他向姐夫举报姐姐的出轨行为,那位患歇斯底里症的姐姐日后岂能容他!
最早戳穿羽太重九“亲眼看见”谎言的是日本的鲁迅研究家中岛长文。早在1993年9月,我主编的《鲁迅研究月刊》就译载了他的《道听途说———周氏兄弟的情况》一文。他在考证羽太重九绝不可能成为目击者之后指出:“谣言也好,流言也好,总之都是操纵大众的一种方法,它本来也许是使人不愉快的东西。而且在这里,也暴露了谣言传播者心性的卑劣,同时他们无意中也有期待那些乐于听信和传播谣言者有相同的趣味。”2013年5月,《鲁迅研究月刊》又译载了中岛长文的《羽太重九看见了什么?》,再次介绍了羽太重九多次来中国探亲的情况,证实他是1919年8月10日到北京,并于1922年7月归国。1923年7月他绝不可能出现在北京八道湾。
从羽太重九跟鲁迅的关系,同样可以戳穿以上流言的虚妄。在鲁迅1912年至1929年的日记中,羽太重九总共出现了76次。鲁迅兄弟失和之后仍出现了43次。如果他真是目击者和举报人,一定会站在姐姐和姐夫一边,严厉谴责“哥哥”的不道德行为,而不可能继续跟“哥哥”保持亲密关系。事实上,1924年、1925年、1926年、1929年他跟“哥哥”的联系不断。尤其值得重视的是,鲁迅博物馆至今仍保留着羽太重九1925年10月7日致鲁迅的一封信,感谢鲁迅“长年以来的深情厚意和物质援助”;鲁迅不仅汇款帮他“开铺子做买卖”,而且关心他的婚事。信中还谈到在女师大风潮中鲁迅被教育总长章士钊免职一事:“前接来信,得悉兄长由于前不久的女师大闹学潮而被教育部罢免,感到非常耽心,究竟为什么要罢免兄长这样的人呢?我不能不为教育部而感到婉惜。受到教育部的罢免,即使生活上不会有什么困难,但那些家伙实在叫人气愤。为了给那些混账东西一点颜色,望兄长今后更加努力奋斗。”(《鲁迅、许广平所藏书信选》,第61至62页,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年1月出版)字里行间,表达了他对鲁迅正义斗争的支持,以及对鲁迅人格的敬仰。
从鲁迅跟羽太信子的关系,也可以识破以上流言的虚妄。如果鲁迅与信子过去“有了关系”,到1923年又旧情复燃,“在榻榻米上拥抱在一起”(请注意,是拥抱,而不是施暴),这就足以证明了两人感情深厚而缠绵。揆诸常理,婚外情败露之后,女方的情感必然是倾向于情人一方,而不会完全站在丈夫一边去伤害她的情人。鲁迅笔名“宴之敖者”的含义是:“宴从家,从日,从女;敖从出,从放;我是被家里的日本女人逐出的。”周氏兄弟失和的第二年,1924年6月24日,鲁迅回到八道湾取自己的书籍,又遭到周作人夫妇的殴打辱骂。在这场闹剧中,羽太信子扮演的是主角。鲁迅当天日记写道:“下午往八道湾宅取书及什器,比进西厢,启孟及其妻突出骂詈殴打,又以电话招重久及张凤举、徐耀辰来,其妻向之述我罪状,多秽语,凡捏造未圆处,则启孟救正之,然终取书、器而出。”如果鲁迅跟信子是情人关系,又何能如此兵戎相见呢?
从周作人跟羽太信子的关系,更可以识破以上流言的不可信。如果周丰一的说法能够成立,那周作人在兄弟失和事件中完全是一个无辜受害者和被蒙蔽者。信子既然有把柄握在丈夫手里,日后处理夫妻关系时就会心虚短气,决不会骄横跋扈。然后事实恰恰相反。周作人1906年到日本时,曾暗恋过东京伏见馆主人的妹妹乾荣子。晚年乾荣子频入周作人的梦境,引起了羽太信子的猜想,怀疑两人曾于1934年夏秋间有过幽会,遂冷嘲热骂,如噩梦昏呓,不堪入耳。这在周作人晚年日记中有明确记载。试想,如果羽太信子本人“乱伦”,哪里会有底气去追查周作人的中年行迹,经常使周作人不快,甚至在1960年出现家庭危机呢?
笔者对周丰一听到的流言作以上辩析,并非想对周氏兄弟失和事件进行道德评判,无非是希望能够存真求实而已。对于任何名人而言,评价他们的历史地位主要是依据他们各自在事业上的贡献,而不是取决于家庭生活和婚恋状况。陈独秀风流倜傥,仍是中共建党史上的开天辟地之人。胡适风流倜傥,他在五四文学革命中的地位也无法摇撼。周氏兄弟生活在中国近现代史上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这种历史的转折在他们家庭生活上也会留某些投影。但还原历史真相,必须依据足够的史料,而决不能轻信道听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