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送我一本书,一看竟然是艾特玛托夫的《白轮船》。白轮船,好久不见,又向我驶来……
十多年前,我还是初中生,在一个昏黄寒冷的下午蜷缩在单人沙发里为它流泪。
无名的男孩,他总想象着自己会变成鱼,游到外面的世界去,去追赶白轮船。他从未谋面的父亲就在船上,等待着他,朝他笑,朝他招手。他不知道什么是死亡。他只是一个孩子。
他生活在长角鹿母的神话之中,他相信自己是那两个被长角鹿母救下的孩子的后裔,神话里的族人背叛了鹿母,他知道这一切,虽然他从未见过鹿的长角。
他一无所有,无父无母,只有一个疼他的爷爷,一只人造革的黑色书包,还有一架足以俯瞰河对岸的望远镜。他以为自己是幸福的。
对于孩子,我们了解的就只有这么多。
我生长在一座工业小镇。海水被人力逼退,我的家就在海让出的陆地上。那是1970年代的事,白轮船的故事,遥远的吉尔吉斯斯坦正在发生的事,其实并没有那么遥远。工业化,共产主义,相信明天是光明美好的……我们曾将这一神话写入教材。为此人们可以忘记古老的神话了,因为人们正在创造新的神话。长脚鹿母不再是善的化身,不再是族人的祖先,而只是一种四条腿的肥美的动物,人们只知道将它的角割下来放在坟墓上以示荣耀,却忘了它的传说。遗忘神话,意味着剪断人类与自然之间的脐带;继而人们忘掉祖先和历史,在贫穷或欲望的折磨中变得麻木不仁。
“如果一个人被剥夺了工资,他就不是人了,他什么也不是!”奶奶对爷爷大声吼出了一句振聋发聩的话。善良的爷爷被逼到了这样的地步,在生存和良心之间做一个抉择。可我却无法简单将矛头指向阿洛斯古尔,他真的是“恶人”吗?他的痛苦比谁都多,他也比谁都可怜。我不能像孩子似的做出非黑即白的判断,我不能。
男孩不能相信眼前的死鹿,以及手持斧头砍向鹿眼的惨烈;不能相信是他最亲爱的爷爷亲手杀死了他奉为神明,象征救赎和善良的鹿母。没有英雄来拯救这一切,没有人看见他的心破碎了。
我一直把《白轮船》视为我最心爱的童话,是的,尽管很少有人会把它视作童话,可我仍执意认为这是一本为孩子和所有曾经是孩子的大人们写的书。曾有人说过:童话的存在并非为了告诉孩子们世界是多么美好,而是为了整合孩子成长过程中的撕裂和伤害。
我始终记得《白轮船》的结尾:
你已经听不见这支歌。你游走了,我的小兄弟,游到自己的童话中去了。你是否知道,你永远不会变成鱼,永远游不到伊塞克库尔,看不到白轮船,不能对它说:“你好,白轮船,这是我!”
你游走了。
我现在只能够说一点———你否定了你那孩子的灵魂不能与之和解的东西。而这一点就是我的安慰。你生活过了,像亮了一下就熄灭的闪电。闪电在天空中划过,而天空是永恒的。这也是我的安慰。我的安慰还在于:在人的身上有孩子的良心,就好像种子里有胚胎一样,一没有胚胎,种子是不能生长的。不管世界上有什么在等待我们,只要有人出生和死去,真理将永远存在……
是否我曾经也在男孩的命运中读出了一些与自身休戚相关的东西,是否我也曾预感长大意味着什么……我愿意相信,男孩真的是变成了鱼,相信他真的是去寻找白轮船了。这些年,我也仍在寻找它,就像寻找那“永远存在”的真理。
(《白轮船》,〔吉尔吉斯斯坦J艾特玛托夫著,雷延中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5月第一版,2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