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继多年前《人有病,天知否》轰动书界之后,陈徒手积12年之功,于近日在三联书店推出《故国人民有所思》。该书根据大量原始档案,还原了上世纪50年代初至60年代中11位有代表性的、全国一流知识分子在思想改造运动中的生存处境。这11位教授中,俞平伯、王瑶、傅鹰、周培源、贺麟、马寅初、汤用彤、冯友兰、冯定诸位先生都是北京大学的“头面人物”,蔡旭、陈垣两先生则分别任职于北京农业大学和北京师范大学。这11位教授的经历,反映了一代知识分子的在时代大潮中的遭际,令人唏嘘感叹。
读书报:《故国人民有所思》中所研究的这些知识分子在改造运动中的思想和心理状态是怎样的?陈徒手:知识分子接受思想改造,一是为运动所胁迫,二是为形势所迷惑,三是为恐惧所控制。我在书中通过俞平伯、贺麟等事例,比较完整地讲述他们由不解到驯服的过程。俞平伯由当初的不解和抵抗,经过数个月的来回折腾,最终走向“积极靠拢”。俞本人说了这样的话:“这里好像通了,但在那里又碰壁。以前听周扬同志说放弃自己的观点是不容易的,当时不体会,现在确实体会到了。”如果说俞平伯的思想转变是顺势推至,而贺麟的转型却颇为艰辛。贺先生当初还保留旧派学人的处事惯例,依旧称蒋介石为“蒋先生”,不忘旧恩。但遭到群众愤恨的斗争之后,他也只能表态:“我现在要骂蒋介石是匪了。”一开大会,他就屡屡被围攻,败退下来后挫折感格外强烈。历经几年的思想斗争,贺麟愈加失落,课本照着苏联专家的讲义修改,所坚守的思想学说被放弃,最后在学术上几成废人。
读书报:在杨奎松的《忍不住的“关怀”》中,王芸生的思想转变最快也最彻底。在《故国人民有所思》中,冯友兰以前虽做过国民党西南联大区党部委员,曾积极向蒋介石靠拢,并在1935年当选中国国民党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1945年中国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被选为主席团成员,但是,他的转变也很迅速。
陈徒手:我读杨老师《忍不住的“关怀”》,对王芸生在新时代的骤然转身确实印象颇深,他那些攻击工商业者的“文字炮弹”的火爆程度不逊于党内干部,用词还更狠辣、老到。而冯友兰并没有像王芸生这么主动配合式的行为,他的转变是缓慢的、被动的、身不由己的。细观那些年哲学系的大小会议纪录,很少见到冯友兰批人、谩骂的言语,他只是在落魄、无援的境地中一遍遍在哲学语词中咀嚼反思自己的所谓“错误”。面对不容置疑的革命思想体系,他碰壁多次之后也在慢慢接纳,机巧地融化在自己的学术血液里。
冯友兰对斗争有一种本能的恐慌心理,面对责难很容易就缴械认输,这是他化繁为简、不愿过多搭理的做人之道。有一次他曾提出韩非的思想中有唯物主义的因素,但一位年轻助教立即反驳说:“在马克思主义以前的历史观中都是唯心主义。”就是这样极为教条、僵硬的“不讲理”说法,都让冯先生回不了嘴,还不得不在教研室做检讨,承认自己考虑问题片面。冯先生从根本上就放弃了争执和纠缠,这与他在哲学研讨会上轮番接受胡绳、艾思奇、孙定国等红色专家“轰炸”而保持沉默是一致的。
记者:1949年之后,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主要有哪些方式?具体做法是怎样的?这些斗争方式和做法,对知识分子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陈徒手:《故国人民有所思》主要以人物小传方式讲述各自的改造事例,斗争方法是大同小异,效果却极为显著。1952年“思想交心”和登记表格、写小传,从中找出漏洞予以追查。紧接着就是院系调整,从组织方面加以切割,化大为小,分头“消化”。最为繁忙的是组织教师学习哲学、革命史、政治经济学等科目,几百位教授集中听讲座,眯着花眼做笔记,会后写思想小结。总之,陷入了无休止的运动状态,没完没了地交代自己过去的一切,揭发自己或别人的问题,以求得早日解脱。
从1950年代开始,以“管制分子”、“右派分子”、“右倾分子”等诸多名目,各个高校不停地淘汰政治上不合格的教学人员,严重地送去“劳教”,轻一些的就“礼送”到外单位。例如1958年借助政治运动的由头,北大党委先后把一批业务好但政治表现差的教员“请出”校园,身为教务长的周培源尤其对数学系送走三位高天分教员格外婉惜,认为对系里的教学工作带来很大的损失。这样高压的环境,只能使很多知识分子变得麻木不仁,看政策或领导的脸色行事,只求得最低限度的自身安全感,放弃思考与批评社会的责任。不少人害怕被指为“走白专道路”,科研和创作能力受挫,创新精神不足,导致一代知识分子无所成就。
另外当时建立了“一竿子插到底”的垂直领导体制,使各级党组织指挥一切。马寅初、陈垣作为一校之长,根本不被授予行政权力,只能成为虚设的“牌位”。后来任副校长的周培源感到党委抓具体工作过多,他跟校党委书记兼校长陆平提意见,直接说党委抓多了,就抓不胜抓。想不到陆平轻松地解答了这个问题:“党抓政策、政治思想工作,需要通过具体工作,不然不落实。”
我们还必须注意到,党内系统工作汇报体制长期存在,日臻完善,在所有运动中起了不可或缺的“情报”作用,为高层及时提供了第一手鲜活素材,方便党内了解学界人士的思想动向和隐密心事。像王瑶、游国恩、吴组缃、林庚、王力、高名凯等北大中文系名教授就是重点关注对象。再如对于重点人物冯友兰,校方一刻也没有放松收集“敌情”的安排,校党委及统战部门要求哲学系教研室支部每周口头汇报一次,双周书面汇报一次。这些适时汇报,对于校党委及上级领导把控运动的走势有莫大的作用。
在历次运动中,学校党组织充分发挥在校学生的战斗作用,有意在运动中锻炼他们的冲锋陷阵能力,学生刮起的思想风暴让老教授们羞愧难当。利用学生冲击老师,是高校党组织屡试不爽的法宝,也由此培养了一批极左学生骨干。例如,冯友兰一次刚讲完课,就被学生要求留在课堂候场等待批判,请示完毕后教室里马上就挤进一百多位激情难抑的学生;傅鹰写了培养研究生的计划,按系总支规定要送支部批准,而支部书记多是三四年级的学生,对计划中的学术表述多有不解之处,还需要傅鹰原原本本地讲上一两天,学生支书最终还会打起官腔为难半天;王瑶要到学生宿舍搞科研,学生勒令他交自我批判文字,学生编委会可以随意修改他的稿件,还要强迫他回答:“对改的有何体会?感到有什么帮助?”这让王瑶有一种受辱之感。
记者:对于知识分子而言,放弃固有观念,接受新观念最困难的是什么?
陈徒手:对国民党的腐败和溃乱看在眼里,高级知识分子对于新时代是有期许的。对于诸多的社会调适,他们多半是采取配合、担当的态度,对于领袖人物是取拥护的姿态。原辅仁大学老校长、北师大校长陈垣就是较为典型的一位,他有感于国家经济的迅速恢复和发展,在不同层次的学习会上表示过:“解放区来的干部是好干部,共产党是一个不平常的党。”他几番表态:“一定要积蓄精力,参加有毛主席出席的会。”随着国家层面剧烈的斗争运动展开,高层对知识分子的不信任日益明显,力图以思想灌输、大批判开路的方式迫使学者脱胎换骨,让他们颇为难堪和苦楚。
记者:化学家傅鹰、农学家蔡旭的专业都与政治无涉,但是因为“思想反动落后”,同样成为了批判对象。这仅仅是泛政治化的运动的结果吗?
陈徒手:傅鹰与蔡旭应该都是本行业的佼佼者,能力与操守都获学界认可。钱伟长当年不是特别愿意赞许别人,但他却愿在中宣部来人面前为傅鹰说好话,为他辩诬,让高层认识到傅鹰的专业才能及一心扑在科研上的认真精神。蔡旭则是对北方小麦连续高产贡献最大的农学专家之一,他可以长期守在麦田里培育良种,辛苦走访多地,探究不同土壤条件对小麦品种的影响。我新近读到他在1964年北京市人大会议上有关小麦种植及防护病害的发言稿,谈到北京郊区不同土质的特点和种植注意事项,语词非常专业,就像给农学系学生上课一般。在一个政治会议场合,他居然讲得如此专心和纯粹,台下的人大代表也饶有兴致地听完了他的独特发言。这是一位那个年代常见的、格外敬业、专一的纯朴学者。
写傅鹰、蔡旭两人时格外沉重。1958年北大化学系教授、“中右标兵”傅鹰被迫写了《向真理投降》一文,整篇文章充斥过多的自污语气,全盘否定自己以往的思想行为,其污头毁面的政治效果对知识界冲击颇大。北京市委书记处书记郑天翔把它作为事例写进官样文章《关于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之中,以自豪的口吻宣布:“以北大来说,傅鹰举起降旗,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阵线全线溃败的标志。”北大化学系总支对傅鹰十多年一以贯之的排斥和压制,在今天看来是一桩不可理喻、难获谅解的行为,但放置在左倾激烈的北大校园内,也就呈现了相当大的共通性,只不过相比较之中化学系总支更为坚韧和顽固而已。傅鹰已成为“牺牲”的受害标本,而化学系总支也已然作为坚硬的“斗争野性标本”而留存,它们显示了政治运动最为真实、惨烈的两端。最为悲叹的是,到了1962年日常生活困难时期,斗争难以为继,形势暂时缓和,但化学系总支甚至不顾上级干涉,依旧坚持批判,丝毫未见收手。农业大学党组织对蔡旭的整治是经久不息的,花样百出,弄得蔡旭在新来的党委书记家中诉说时忍不住哭泣。1958年学术批判运动最为伤筋动骨,农业大学师生集体下放农村,逼迫教授们在自然条件不好的乡村参加劳动锻炼,发动青年师生重新编写教材,聘请老农民出任顾问。险恶的劳动环境,教学质量的严重下滑,让此时的蔡旭心境万分凄凉。
读书报:如果说,贺麟、冯友兰等人是因为自己“党外”身份而遭遇政治挫折,那么,像华岗、冯定等党内知识分子被卷入政治运动,并遭到批判,其内在机理就是因为“革命吞噬了自己的儿女”吗?
陈徒手:在《故国人民有所思》中,《冯定:大批判困局中的棋子》是最为压抑的一篇,写完此篇后,人有一种虚脱之感。有了这篇稿件压轴,整本书立马有了额外的历史维度。北大社教运动是“文革”活生生的小预演。要写出真实的冯定和社教运动,就必然要突破原有的陈旧表述,这就更需要用翔实的档案材料做基础,持较为中性的客观态度,容不得丝毫的大意和臆测。作为上面看好的红色哲学家,冯定原本可以置身是非之外,安静地专攻学业,但是他的温和型人生哲学根本不为好斗、激进的北京哲学圈所包容,一遇反修命题,他讲究宽厚做人、少见怒吼状的哲学主张自然就成为预定的攻击靶子。他的哲学之路在那个年代本身就充满了风险,他又因职务之拖累,被迫卷入北大社教的政治漩涡之中,在“翻饼”大战中屡被双方利用和榨取,成为两派斗争的关键“活眼”。“革命吞噬了自己的儿女”是好多年来人们不断叙说的主题之一,冯定之例生动展现了“吞噬”的全过程。(本报特约记者 艾小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