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对于作家而言,尤其是对于以戴罪之身而写“忠诚表白”、“悔改证明”文字的王蒙,如何描述历史,不但在当时是个难题,今日修改起来,恐怕也不是易事。于是,在文本的构成中出现了裂隙,将原作推倒重来几无可能,那只会画虎不成反类犬,继续把手稿冷藏下去,于心不忍,也不甘。于是就形成了此书的另一个特点,犹犹豫豫的多重表述。
王蒙的小说读过很多,也写过一些文字,说好处也说不足,我觉得,王蒙的诸多作品,都可以命名为“抒情现实主义”。抒情,是说王蒙具有强烈的诗人气质,其书写心灵世界的波澜曲折,坦陈动荡世事中的个人情怀,往往是他写得最舒展最酣畅的地方;现实主义,则是说构成其人物之命运跌宕和心灵诉说的支配性要素,往往是当代中国的时代风云、历史变迁,是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心灵史。读着《这边风景》,却让我产生了一种“穿越”的感觉,在重重叠叠的风景和犹犹豫豫的倾诉中,行色匆匆,步履零落,分花拂柳,草径寻踪,却也有一脚踏空、落不到实处的玄虚和迷乱。
《这边风景》中最让我动情的,莫过于用第二人称“你”的口吻书写美丽娴静的维族青年女性雪林姑丽,和接下来的再娜甫怒骂库瓦汗的篇什(第四十五章)。这一部分,堪称为全书的“华彩乐章”———雪林姑丽,维语的本意是丁香花,恰好地契合了这个善良而柔美的女性的气质,而且,这也是忍俊不住而现身说法的“我”初次踏上新疆农村的土地所遇到的第一个维族小姑娘,偶然的邂逅,竟然让“我”刻骨铭心,不但是从作品中基本的第三人称叙事中直接地跳将出来,用“我”和“你”的人称方式,直抒涌动不已的赞美之情,还发掘出唐宋诗词中咏赞丁香花的诸多清词丽句,一咏三叹,不能自已。但是,这样惹人怜爱的女性,正遭遇意外的厄运,而再娜甫出面替雪林姑丽打抱不平的段落,正好与遭受污蔑却不会自卫的雪林姑丽形成鲜明的对照,充分彰显出“骂人的艺术”,也把维语的艺术表现力发挥的淋漓尽致,令人拍案叫绝:“……谁不知道你们一家,烦人害人偷人骗人,你干过一件正经事吗?连你们家屋顶上的烟囱都砌得歪歪扭扭!丑八怪!谁知道你们的泡克在哪里挨了揍?毒蛇出草,人人喊打,你敢再说一遍是艾拜都拉打了他?走,咱们俩去大队,去公社,不行搭上台,咱们俩上台,让一个个人看着咱们,咱们俩辩论辩论去!”一番话理直气壮,泼辣凶悍,指责库瓦汗一家人的不务正业祸害他人,连他们家的烟囱都“歪歪扭扭”;“毒蛇出草,人人喊打”,这和汉语中的“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有异曲同工之妙,也见出各自的民族特色。而且,这样两个反差极大的镜头叠印起来,就像是一支小夜曲后面突然跳出一段诙谐曲,稍显突兀,却又奇峰突起,妙趣横生。
这是作家的慧眼独具,他敏锐地捕捉到了生活自身的魅力,语言自身的魅力。在闻捷的《天山牧歌》之后,新疆的动人的少数民族风情,和雄阔壮伟的边塞风光,暌违久矣。《这边风景》让我大快朵颐,无论是那简单至极的石灰水刷房子,坎土曼做农活,还是女人们扎堆的闲言碎语蜚短流长,和具有节日盛典气氛的打馕的日子,雪山流淌下来的
清清河水,高天旷野上的烁烁星光,生产大队在大工程即将展开前的犒劳“大餐”,与内地的“龙口夺食”迥异而长达两个月的麦收,新婚夫妇家中的窃窃私语,无不令人陶醉其中,不知今夕何夕。这种带有外来人新奇的目光,流放者感恩的心态所描画出的风俗画卷,时而风淡云轻,时而疾雷飓风,时而浓墨重彩,时而摇曳多姿。不只是因缘际会,还因为锦心绣口,不仅是前无古人,恐怕也后无来者。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这边”,不但有“风景”,有“风情”,还有“风波”,“风暴”,有“山雨欲来风满楼”。就时代风云而言,六十年代前半期的新疆,虽然距离全国的政治中心北京,作品的叙事者“小说人”所来自的地方,有着遥远的距离,但时代的“超级政治”,却是无远不届。加上新疆独特的历史背景,少数民族的文化源流,和中苏边境的诡异情势,造成这里的政治和社会环境的更为复杂错综。历史的悖谬在于,即便是今日,如何绝然判定“政治正确”,如何觉悟今是而昨非,并非一目了然。反之,却可以说它是时代激流中一个小小的回旋,有其独特的标识,也融入了历史的云烟。对于作家而言,尤其是对于以戴罪之身而写“忠诚表白”、“悔改证明”文字的王蒙,如何描述这样的历史,不但在当时是个难题,今日修改起来,恐怕也不是易事。于是,在文本的构成中出现了裂隙,将原作推倒重
来几无可能,那只会画虎不成反类犬,继续把手稿冷藏下去,于心不忍,也不甘。于是就形成了作品的另一个特点,犹犹豫豫的多重表述。
在作品的正文中,可以看出基本保留了原作的面貌,大量的政治术语裹挟着那个时代的印记滔滔涌来,在原先是一本正经地使用的“庄语”,今日读来却具有了始料不及的反讽意味。例如作品中出自反面人物亚力的一段话,作家的原意当然是要揭示其破坏“大好形势”的“险恶用心”,善于窥测风向,接过革命的口号以售其奸,但今日读来却让人浮想联翩,“不错,现在讲阶级斗争,好啊,千万不要忘记,这是说给他们的,也是说给我们的。咱们谁也不能忘记喽。我们生活在一个大话连篇,一个话比一个话更猛更牛的时代,而我们……,我们才是大话的能手。哈萨克的谚语,大话可以通天!大话可以移山!大话可以改变世界,改变你我,改变伊犁河的流向!”信奉“大话”万能的何止是一个亚力?前有大跃进时代的“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豪言,后有“语录歌”、“忠字舞”和“精神原子弹”的鼓噪,不禁使人想到贾谊的《过秦论》:“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也许为了弥补这样的郢书燕说之误,在每一章的结末之处,王蒙都增加了一段“小说人语”,跳出当年写作的特定语境,拓展小说的表述空间,做出2010年代的往事评判。但是,这样的评判,同样是暧昧犹疑,畏首畏尾的。或许,这种自我点评,因为囿于它与正文的关联性,仍然不能放言无忌,不能直抒胸臆,在作品的“后记”中,作家再一次地回顾往事,再一次地表达之所以要在许多年之后将其“少作”公之于世的根本理由,青春的苦恋,人生的多情,生命的温热,世界的可爱,以及对刚过世的亲密伴侣、终身相依的妻子的绵绵怀念,凡此种种,都令我们怦然心动。讲到这里,话已经可以说是该说的都讲到了,但是,作家意犹未尽,又增加了一段情况简介,再度介绍本书的写作和修改过程。一种内心的紧张和焦虑,一种对自己的“少作”既充满自信又将信将疑的心态,是否也隐含其中呢?也正因为如此,《这边风景》才具有了多重蕴含,有了文本与现实、能指与所指、当年与当下的多种重叠,有了新的阐释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