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人类已经进入了科学昌明的理性王国。欧洲中世纪里焚烧巫婆的火刑架和囚禁疯子的坚固堡垒,如今都成为历史书上精美的插图;中国历史上,从汉武帝的戾太子到康熙帝的废太子,历朝宫廷中屡见不鲜的“厌胜”“魇镇”之术,如今也只是小说中的一段惊险情节。这些曾在东西方历史上产生过重大影响的“疯狂”事件,在现代人看来可谓“俯仰之间,已为陈迹”了。但是,现代人是用何种方式来认知和理解疯子及其疯狂的行为呢?读完法国久负盛名的精神科医生帕特里克·勒穆瓦纳所写的《伫立在疯狂里——一个精神科医生的手记》这本书后,我发现正如人们通常会片面的使用“精神分裂症”来指代所有的精神病类型(精神分裂只是精神病之一种),公共领域对精神病学的看法也存在着巨大而深刻的分裂。
这种分裂正是当代人对精神病学认知的两种极端倾向。一种是在大众传播语境下人们对精神病人、疯子的好奇与围观。这一猎奇心态在中国当代尤为突出,书籍、报刊、电视以及网站时常会用耸人听闻的标题来讲述一个疯子的故事。他们有的被家人用铁链锁起来,像狗一样吃食;有的冲上街头做出诸如裸奔、穿奇装异服等离奇的行为;有些女性精神病人甚至还会遭遇性侵犯。大众在围观疯子的时候,固然也不无同情,但也仅仅止于同情而已,几乎不会去想方设法救助他们,更不会检讨自己这种猎奇的心态是否恰当。是的,精神病人的确是人类社群生活中的异类,于是他们的“怪异”行为自然而然成为普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如果说这一种倾向更多的存在于普罗大众之中,那么,对一些所谓的知识阶层而言则存在着完全相反的另一种极端倾向。我们不妨从法国的福柯说起。福柯写于1960年的博士论文《古典时代疯狂史》追溯了欧洲历史上疯子及其历史的递变。福柯说:“中世纪期间,疯狂被定位为一种恶德。”疯狂的力量已不局限于宗教,而是一种普遍的坏的德行。因此,欧洲的教权与王权则通过“规诫与惩罚”来限制疯子的行为,特别是通过关禁闭、建造疯人院的方式来将疯子与其他人隔离。在福柯看来,疯人破坏了人的群体性。一个普通的人类群体,不论是家庭还是工作单位,都具有相对一致的行为特征和稳定的规范,而疯子以其自身的行为破坏了群体的稳定性,会破坏其他人对集体的归属感。因此,人类会利用群体的权力将疯子监禁隔离,从而维护自身群体的稳定性。福柯认为,这是一种超出疾病与治疗之外的权力话语,用权力给一些“另类”的人打上“疯子”“精神病”的烙印,从而维系一个群体的平庸及其正常运转。因此,在福柯看来,这一权力话语是非人道的。
在福柯及其理论的影响下,很多欧美的知识界和文艺界人士用自己的方式重述了福柯的理论。譬如由尼克尔森主演的电影《飞越疯人院》就是一例,片中的精神病院不是医院而是监狱,医生也不是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而是手握权力的统治者。疯子们则被刻画为并没有疯癫而只是“不合群”的异类。这样,原本是基于“生病——治疗”的行为被人文学者的阐释成了“反抗——镇压”的政治话语。在《手记》一书中,帕特里克也描述了这一思潮对医学界的冲击,那就是伴随着法国“五月革命”兴起的“反精神病学”运动。帕特里克概括了这一运动的观点:“他们认为精神病学不是也不应该成为医学的一个分支,精神病治疗是政治和宗教势力的专制工具。”(p65)这种观点对近几十年来的医学、心理学以及人文学科都具有深远的影响。正面来看,精神病医学中的“权力理论”对疯人院中的权力结构进行了批判,对医生不尊重病人的行为进行了反驳,从而对给予精神病人以人格尊严有着积极的推动作用;负面意义在于,这一运动将精神病学看做是维护统治的政治工具,已经剧烈的侵犯了医学的边界,对医治病人也起到了反作用。有些极端的观点甚至认为罹患精神病的患者不仅不是病人,而是罕见的具有异秉的哲学家、艺术家,他们举出一长串疯子光辉的名字:诗人荷尔德林、哲人尼采、诗人顾城等。美国著名的精神病院麦克连疗养院因为收纳了一群哈佛毕业生,而拥有一个“哈佛俱乐部”,包括诺贝尔奖获得者约翰·纳什、普利策奖获得者罗伯特·洛威尔都住在里面。于是,有些人甚至鼓励他们的疯癫,却丝毫不考虑病人及其家人的痛苦。这就在争取精神病人的权利的道路上愈走愈远,呈现出另一种倾向了。
显然,历史上这两种倾向都有一定的偏颇。帕特里克在《手记》中的所写所感,正是对这两种倾向的“祛魅”。《手记》是一本典型的专业人士写的通俗读物,它不是福柯所著《古典时代疯狂史》这类文化与哲学的精深阐释,也不是大众传媒对精神病人各种行为的窥视猎奇,亦非摄影机镜头里对“天才疯子”的浪漫主义想象,当然更不是枯燥的医学和心理学教条。《手记》里,帕特里克医生用严肃而不失幽默的笔触和大量引人入胜的故事,为精神病学祛除了各种误解与想象,还原了这一医学学科的理性本质。帕特里克指出,“灵魂可以从身体里剥离出来,是一种器官,也会生病,需要治疗,所以需要持证的专业人员。”(p1)“精神病人就是单纯运用一种防御机制的人,而正常人则适时运用各种防御机制。”(p140)换言之,每个人都会在生活中遭遇到问题,但精神病人不能采取多种方式对其进行有效排解,除此之外,他们与我们没有区别。而这种功能的丧失,也完全可以通过现代医学来诊疗、抑制,甚至治愈。精神病学再特殊,也是医学之一种,也是和感冒发烧、器官病变一样的病症而已。不论是医生还是大众,既不应该把精神病人看做是特殊的奇怪的异类,也不必将他们看做受压迫的高智商人士。
《手记》里,既有作者没能治愈病人的遗憾,也有他锲而不舍救治病人的喜悦。读者仍然可以带着猎奇的目光去阅读,但一定会被他那种温情和关怀深深打动。而这些,才是我们每个人最应该珍视的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