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一部回忆录,如同写一首诗,其实并非文人的专利,而是大多数人生命某个阶段自然而然的冲动。然而,少年人写的诗未必能称得上是文学,成年人完成的回忆录,也未必就算作历史。它们最本真的价值,只对书写者个人开放,只关乎他提笔那一刻的激情、欢乐、忧伤甚至逃避,而最终,它们都要经历时间之河严厉的淘洗,那些经受住考验,真正进入时间的,我们才能称之为文学,称之为历史。
当四十岁的赫尔岑在流亡伦敦的日子里着手追忆俄罗斯的早年岁月,他意外找到自己年轻时写过的几大本回忆录,然而,在最初的惊喜过后,他发现,这些看似珍贵的记录,其实是幼稚无用的,此时此刻,为了他自己的过去和未来,他必须重新回忆。《往事与随想》在中国影响很大,但可惜很多人只是当作历史书在看,并且荒诞地以为,可以用同样的个人记忆的方式来书写历史、记录历史,甚至,可以采用更高级的所谓集体合作的形式,来完成某种历史记忆。
《我的罗陀斯》是一本关于上世纪70年代的回忆录,但与之前诸多回忆70年代的书籍相比,它无意成为知识分子的史料,更无意承担所谓70年代的历史记忆或集体记忆。谁之历史?何种记忆?那些自以为在记录和书写历史的集体必将遭遇类似的责问,幸运的是,《我的罗陀斯》不在其中,自始至终,它力图展现的都是绝对的个人。“我们是一代人,我们有共同经验,是吗?是,对,是的,但不完全是这样!一定还有其他,属于性格、心灵、家庭、历史、遭遇、变故,以及那些看不见的力量、背后的隐秘、内在苦恼、微小差异与重大分歧,使我们踏上迥然有别的成年之途……”作者在书中如是说,这也可视作这本回忆录的出发点,从这里出发,我们得以看到一个上海少年的长成,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在一个只有光辉理想没有现实希望的年代里慢慢积聚自我,如同果实在黑暗中静静地成形。
作者的父亲是托洛茨基分子,在那个时代自然也属于“家庭出身”不好的阵营。作者少年时就耳闻目睹发生在周围的审查、抄家、批斗乃至自杀和失踪,那一个个具体生命的悲剧,作者在书中都有或详或略的描述,他不愿意遗忘,然而,他更不愿意将之简单地归咎于什么时代错误和历史意志,“历史没有意志,历史是人的历史,惟有人,惟有那些手握巨大无比权柄的人,他们才拥有那个意志,进而宣布他们的意志就是历史的意志”。因此,和那些充斥士林的回忆录相比,这本书里没有煽情的伤痕暴露,没有无情的揭批隐私,更没有矫情的宽容谅解,有的只是深情的私人回忆和思考。重要的不是时代如何历史如何,太阳底下无新事,所有已经发生过的必将再次发生,重要的是,每个只拥有短暂生命的个体,在这个具体的时空中该怎么尽力地向上,成为一个优秀的人。
作者找到的道路是阅读。这本书最初在《书城》连载时,题目就叫做《阅读前史与书的轮回》,每一章都是由一些书作为引子,对书的回忆,就是对书里书外那些优秀灵魂的回忆,令作者着迷的并非书中的知识,而是与那些优秀灵魂相遇时的体验,因此,他也无意把回忆录变成读书笔记,我们从中看到的,只是一个在漫长的青春期一直浸淫于阅读中的人,如何被他热爱的经典(马克思巴尔扎克别林斯基们)所滋养,扩充,如何站在那已注入无数生命的时间之河中,尽力地思索,热诚地张望,在一个集体狂欢的时代暗自品尝一种人之为人的卓越天性,终于有一天,他慢慢成为现在的样子。
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曾写过一首《果戈理》:“看外边,黑暗怎样焊住灵魂的银河”,那种十九世纪俄罗斯作家所遭遇的窒息感扑面而来。然而,在《我的罗陀斯》的作者看来,真正灵魂的银河,又怎能被黑暗永久地焊住?那些亿万年前的星光,零零碎碎,隐隐约约,那么弱小无依,仍能穿越漆黑无边的太空呼啸而来,此时此刻,他努力和小心地聚拢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