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绘画,其表现手法无非是“写实”与“写意”两种。诗词书画本一家,表达手法也是贯通的。“写实”的拔高,可以反映史实世态;“写意”的通俗,也可以是花鸟虫鱼。所以,诗词里写实派的高境界可以称之为“诗史”,写意派的高境界可称之为“诗仙”。自唐诗中诗史杜甫与诗仙李白以来,宋词似乎也无可逆转的因循着这一文艺传统。但由于词体本身参差错落、变化多端的特质,宋词的文化情态之独特,宋代词人的开拓创造,在“写实”与“写意”之间,逐渐形成了一种新的文体风格。这种风格很难用非“实”即义,非“史”即“仙”的二分法加以区分,从词体文字的画面感而言,颇接近于欧洲十九世纪末兴起的“印象派”绘画风格,可以姑且称之为“印象派”罢。
所谓印象派,是将实体物象、实地景象、视觉形象与心理想象充分调和之后,运用特定技术手段,产生的一种独特艺术表现手法。对于欧洲十九世纪末兴起的“印象派”绘画而言,这种表现手法主要体现在对静物光影、光线环境、视觉感知的细腻捕捉与精确再现。以法国塞尚、莫奈为代表的印象派画家,可以将一篮水果、一方池塘、一丛树林用油画色块表达得惟妙惟肖,而别具一种安顿灵魂的静美。当观者近距离观察其画作笔法时,会发现与“写实派”绘画不同,所有的实体物象与实地景象都没有明确的线条边界,颜料色斑的堆积与色带的交融构成了视觉的意向性轮廓,所谓的“水果”、“池塘”、“树林”都只是在观者惯常用的心理想象中自然生发出来的。换句话说,印象派艺术的根本法则乃是,运用色彩变化而非轮廓界限,来催生观者的视觉形象与心理想象。至于心理想象之后的文化想象,则是后话;印象派绘画从技法上的意义到此为止。
那么,结合上述印象派绘画的技法特点来考察,宋词中的“印象派”,代表人物又究竟有哪些?应当说,“印象派”作为一种文艺风格,已经成为宋代词人的写作惯例。当我们习惯于将宋词二分为“豪放派”与“婉约派”之际,返过头来考察其创作手法本身,都无一例外的运用过“印象派”手法,只不过有程度与频度之分罢了。生于北宋初年,词坛号称“张三影”的张先,应当是宋词“印象派”的开创性人物;从某种意义上讲,张先开辟了在词体文学中大量使用“印象派”技法的路径,并为这一路径预设与铺设好了基本素材,成为后来者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文学资源。张先,堪称宋词中的“塞尚”;张先的词,堪称为中国词学园地里的“印象派花园”。
张先(990-1078),字子野,乌程(今浙江湖州吴兴)人。天圣八年(1030)进士,官至尚书都官郎中。晚年退居湖杭之间。曾与梅尧臣、欧阳修、苏轼等交游。词作造语工巧,曾因词作中有三处善用“影”字,世称“张三影”。据考,北宋初年,在宋仁宗至神宗半个多世纪内,张先“以歌词闻于天下”,“俚俗多喜传咏张先乐府”。张先词传唱之盛,当时或许只有柳永可以与之相比。清代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八论唐宋词的流派,举出能够创体立派的词人,从晚唐的温庭筠到宋元之际的张炎凡十四家,张先即以其所创的“张子野体”而独树一帜,连与张先同时开创宋词新风的晏殊、欧阳修,也仅能附于南唐冯延巳之后而排不上号。不仅如此,无论从五代到宋初的词风嬗变中,还是从北宋前期到中期的词风嬗变中,张先都是个承先启后的关键性人物。张先在唐宋词史上的特殊地位,诚如《白雨斋词话》中总结的那样:
张子野词,古今一大转移也……子野适得其中,有含蓄处,亦有发越处;但含蓄不似温、韦,发越亦不似豪苏腻柳。规模虽隘,气格却近古。
张先以其独一无二的词体风格及早于宋词诸家的资历,于宋词发展史而言,早在清代时已得“古今一大转移”的公论。究竟怎么个“转移法”?非得书山词海,穷尽《白雨斋词话》中所提到的上述诸家词集不可,以巨量的词作比较研究,反复揣摩,或可体悟这么一个重要的“转移法”真谛罢。但这里我们谈宋词中的“印象派”手法,其实就从张先“三影”名号的得来,即可管窥一二了。
原来,张先曾自举其生平得意的三首词中的点睛之句:“云破月来花弄影”(天仙子);“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归朝欢);“柳径无人,坠风絮无影”(剪牡丹)。恰恰这三句中又都有“影”字,都以写“影”之妙名世,张先因此得“张三影”之称。与欧洲“印象派”绘画善于、乐于表现光影的原理相近,“张三影”的这三首词作,或正可印证其词体“印象派”手法开创之功。不妨来仔细品读这三首“影”词,从写实、写意、印象三个角度来考察,一首宋词里的意态种种。先来看“天仙子”这首词,词曰:
天仙子·时为嘉禾小卒,以病眠不赴府会
水调数声持酒听,(写实)午醉醒来愁未醒。(写意)
送春春去几时回?(写意)临晚镜,伤流景,(写意)往事后期空记省。(写意)
沙上并禽池上暝,(写实)云破月来花弄影。(印象)
重重帘幕密遮灯,(写实)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写意)
据考,这首词应当是作于庆历三年(1043)之后,当时张先调任秀州任职,所任官职卑微,可能仅仅是诸如判官之类的幕职官。在一次官府聚会中,张先以生病卧养为由推辞不去,之后写下了这首词。词作的基调是一番闲散中的伤感,这和一般宋词的格调并无太大差异。从词作的每一句内容上去分析,写实部分有三句,写意部分有五句,借景抒情的手法也并未有太多新意可言。但关键性质的一句“云破月来花弄影”则介乎写意与写实之间,这一句起到了出人意料的悬浮效果,景物实体具备了“能动性”,但这种“能动性”是中性的,并非全然是“人性”的,也并非全然是“自然性”的——这正是“印象派”手法的特殊效果。
窗外春光正好,有影没影儿的春意正绽露其间,何不携一册《张先集》,在春风沉醉的夜与白昼间,享用这字词与光影间的摩挲与抚慰呢?
(《张先集编年校注》,张先著, 吴熊和、 沈松勤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12月,48.00元(精装),39.00元(平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