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丰土风风火火跑来找我,把我吓了一跳。
至少二十五年前,我们就认识。那时候他还没有这个笔名。掐指算算,那时候我才四十五六岁,他呢,才二十四五岁。我们之前最后一次谋面,大约在二十年前。为什么说多年不见,他忽然笑嘻嘻走到我面前,一声“刘老师”,把我吓了一跳?因为,我现在已经过了七十,脸上的老年斑在渐次增多,而他呢,居然还是二十年前的那模样,难道岁月的雕刻刀,只对我不对他?
其实,就在二十年前,我就知道,丰土经受的坎坷,已经非常富于戏剧性。那番坎坷居然并没有令他容颜衰颓,穿越诡谲世事,他依然青春焕发,笑容可掬,已足令我感慨,谁知他刚在我面前坐定,便递过一本长篇小说来,说是出版社给他印的试读本,请我先睹为快。
随手翻那书,书名古怪:《欧拉冒》。他忙解释:“欧拉冒”是夏威夷土语“永生之岛”的音译。那试读本前面,已有作家北村和电视人时间的序,正文后面更有文学评论家李以建的篇幅颇长的导读,都非常真切精到,还要我糟老头子写什么序?
丰土初识我的时候,我正任《人民文学》杂志主编,那时候,应该说是比较“庙堂”,也比较“中心”的,他跑来投稿,是个短篇小说,虽系无名小卒,也应以礼相待,没有压他的稿,拿去请编辑看,编辑眼睛一亮,交主任二审,主任也觉得不错,交终审的副主编,竟一槌定音,付梓刊发。我是期期大样都看的,看到他的作品顺利上版,水平与其他成熟作家相差无几,为他高兴。但我没多久就离任了,从“庙堂”换入“江湖”,很快地就“边缘化”了。自己“边缘化”了,却希望如他那样的年轻作家,能笔耕不辍,尽快成为文坛的中坚力量。也确实有若干当年我任主编时刊发出作品的年轻作家,后来笔锋愈健,成绩斐然,不仅成为我们这边文坛的翘楚,也获得了世界声誉。我自己后来自诩“边缘有光”,做“边缘人”,写“边缘文”,种所谓“四棵树”(“小说树”、“散文随笔树”、“建筑评论树”、“《红楼梦》研究树”),混迹于“江湖”,笃信即使是“文友”,也无妨“相忘于江湖”。我得承认,我后来把丰土完全忘却了,他也没有以继续发表出的作品,提醒我注意他的存在。
偶尔会想起改革开放初期,一起走红的那些文友,继续写作、发扬光大的有,因客观主观原因挂笔的也很不少。曾经的“文学青年”,都已人到中年,热情大都消退,不要说继续写作,就是继续阅读文学作品的,也所剩不多。然而丰土忽然坐到我对面,“一声《欧拉冒》,双泪落君前!”他对文学写作的热爱与执著,竟穿越纷纭世事而凝结为了这样一部呕心沥血之作!
别人让我写序要坚辞,丰土要我写序开始也是推辞,但是想到这是一个二十多年前就结识的文友,他提醒我,是那时在我家里,我请他吃开心果,那时候北京市面上还很难买到那种食品,他记得那开心果是1987年秋天我访问美国后带回来的,他觉得是给他提供了一种新鲜的味觉经验……忽然心头浮现出千年前杜甫的诗句:“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我爱写作,丰土君亦爱写作,结识二十余年,他仍称我“老师”,其实翻翻他的《欧拉冒》就知道,他是在结撰崭新的文本,现在他应该做我的老师!
李以建写出的导读,已经把《欧拉冒》的文学价值,特别是其文本结构的别辟蹊径,条清缕析地阐释得非常充分了,我不可再来饶舌。我只想说,“欧拉冒”这个意向,一是从空间上展开想象与开掘,一是从时间上展开想象与探索,前者即追求“永在”,后者即追求“永生”,确实非常值得玩味。而整部小说的结构,有些像“俄罗斯套娃”,又有些像中国古典玩具里的“九连环”,似乎意在强调命运的不确定性,却又在那不确定性里面,去努力地求索确定的元素。
世上的小说多种多样,“真事隐,假语存”是一种写法,“真事无,假语喻”又是另一种写法,此外的写法如观世音现千手千眼,应可变化无穷。丰土这《欧拉冒》的写法,是否开创出了一个新的品类?大家可以讨论。
文章构思好了,先拟出题目然后一口气写下来的,现在要收束,我想把题目加长为:《把不确定确定下来,再去探求新的不确定》,这是我对《欧拉冒》的感想,也是对丰土下一部作品的祈盼。嗳,就保留原来的题目吧。其实,我真够啰嗦,杜甫早概括出了我们心中共同的喟叹:“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罗雪村/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