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误的顽固”与“正确的狂妄”

    大约是2010年深秋，原来在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任职的潘涛先生，到武汉大学出席一次全国科学哲学会议，他利用空闲时间到我家来玩。

    我那时已经和潘涛先生在电子邮件中交往十多年。我是他们出版社的译者之一，为他们翻译过几本书。我对潘涛先生一直十分钦佩，他在供职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期间，主持出版了“哲人石丛书”等多套丛书，使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成为国内有计划出版科普和科学人文著作最多的出版社，影响极大。

    我想，在中国科学普及事业中，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和潘涛先生的贡献，值得肯定。

    潘涛先生到我家玩的时候，告诉我，他离开了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到上海辞书出版社任职。我当时有一点担心，他主持的几套丛书会不会因为他的离开而凋落？那时全国科普著作出版情形已经开始走下坡路。

    过了一年左右的时间，在2011年10月2日，我在网上寻找上海辞书出版社的新书介绍，看看潘涛先生会不会在上海辞书出版社有新的举措，继续他一贯重视的科普著作的出版。我没有落空，因为我惊喜地发现上海辞书出版社已经组织出版了一套“辞海译丛”。

    我立即购买其中一本《宇宙密码：作为自然界语言的量子物理》作为当年“国庆纪念”。

    这本书以前出版过，我也买过一本。这本书好在哪儿，值得我再买再读？下面是我的一些体会。

    一、精彩的细节描述

    我们常常说“成功取决于细节”。该书作者帕格尔斯非常懂得关键的细节是如何重要。

    我们都知道，一个新的理论在提出来之初常常会受到来自各方的强烈反对，正如该书代译者序作者虞福春先生所说：“从帕格尔斯的精辟阐述中还可受到如下的教益，即一个物理新概念的提出，不但要和传统的概念决裂，而且要经历许多斗争才会被人们广泛承认。”虞福春先生为什么会特别提到这一教益呢？恐怕与书中两个细节很有关系。当爱因斯坦在1905年提出光量子假说的时候，他受到的强烈反对是人们想象不到的。普朗克是最先承认相对论的物理学家，他对爱因斯坦能力的承认和敬重，使得相对论很快得到物理学界的承认。但是当爱因斯坦提出光量子假说的时候，普朗克完全不能接受。虽然爱因斯坦的这一假说是物理学界对普朗克的量子论最早的支持，但是他根本不领这份情，在推荐爱因斯坦为普鲁士科学院院士时，他“不失时机”地指出：

    总之，现代物理涉及那么多重大的问题，人们很难说爱因斯坦在哪个问题上没有作出色的贡献。要说他的推论可能失误的地方，那就是，比方说，光量子假说。

    还有更绝的。美国实验物理学家密立根通过光电效应实验证实了爱因斯坦根据光量子假说而得到的“爱因斯坦光电公式”。但他开始做这个实验的目的是想否定爱因斯坦的光量子假说，没有想到，他越是做得精确，却越能证明爱因斯坦公式的正确。照理说这不是密立根重大的成就吗？他证实了一个伟大的假说呀！但是这位实验物理学家就是“一根筋”，在实验事实面前他还是决绝地说：

    尽管爱因斯坦公式取得了明显的、完全的成功，但是这个象征性的表达式背后的物理理论基础，却是那么站不住脚，我相信爱因斯坦本人也不会再坚持了。

    密立根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阿木林”！他用实验证实了爱因斯坦的光量子假说，但是他硬是不承认自己的这份贡献。不承认也罢，还拿出“先知”的架势，硬说爱因斯坦“也不会再坚持”自己的光量子理论！——这是一个关于“错误的顽固”的故事。

    这些非常有趣的细节可以让读者深刻体会到：一个新的假说要取得学界的认可是多么困难，并由此体认到科学的发展要经历多么严酷的考验！

    二、深入的科学哲学探讨

    本书最后一篇中的两章“制定法则”和“宇宙密码”，讲的不是物理学，而是高度概括前面25章的一种属于科学哲学的探讨，非常精彩，简直可以说是画龙点睛。读者在看完前面25章以后，再看这两章总结性的论述，实在如醍醐灌顶，会有一种大彻大悟的感受。

    在物理学研究中，我们常常听到说某某物理学家简直是“疯狂”了。例如海森伯提出矩阵力学之时，泡利说海森伯简直是疯狂了，但是玻尔却说海森伯还疯狂得不够。再例如美国理论物理学家惠勒的一个学生休·艾弗瑞特提出“平行宇宙诠释”（有无数个平行的宇宙，它们彼此独立存在）的时候，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够接受这种怪异的理论，认为艾弗瑞特简直疯了。但是惠勒却大不以为然，认为艾弗瑞特还疯狂得不够。用“疯狂”来描述物理学家的探索到底是褒还是贬？我们到底如何对待这种议论呢？帕格尔斯显然对这种评议很重视，他的观点很有新意而且颇有说服力：

    在解决物理学重大问题所要求的想象力中，含有一种“狂妄”因素，即有充分根据的违例或怪诞。有一次，泡利来到哥伦比亚大学浦宾实验室，作有关海森伯基本粒子非线性新理论的报告。尼尔斯·玻尔也是听众之一，他在听完报告后说：这个新理论不可能是对的，因为它还狂妄得不够。玻尔和泡利很快站到了一张桌子的两头，玻尔说：“它还不够狂妄。”而泡利则说：“它够狂妄的了。”局外人很难看出，这两位伟大的物理学家在赌什么，而这并非简单的动肝火。玻尔和泡利两人都知道，很清楚，量子理论的狂妄性是对的。

    上述是一个关于“正确的狂妄”的故事。在谈到科学家应该谦虚的时候，帕格尔斯提出不同的意见。他的理由是：

    探索物理法则是人类的活动，于是主观的、心理的因素掺进来了。科学探索是如何进行的？……在进行科学研究时，一个显著特点是求知的进取心，它表现为求知和通过解决宇宙之谜去锻炼自己智力的欲望。伟大的科学都不是在谦卑精神中产生的，健康的自尊心和知识上的不容异说，对进行探索是至关重要的。……不只因为谦卑常对事业不利，我们才需要警惕它，而且因为在一个有创造力的科学家那里，谦恭常是假象，以掩盖其勃勃雄心。一次，有个人指着一位年轻物理学家，告诉爱因斯坦说他很谦恭，爱因斯坦的反应则是：“他怎么可能是谦恭的？他还什么都没干呢！”

    物理学家们看待自己的成果是认真的。如果他们不认真，那恐怕就没一个人会认真了……

    这两章不长，只有20多页，但是非常精彩，读者千万不要忽略它们！

    最后，我把帕格尔斯的一句话放在结尾处。他说：“我回忆自己十几岁时，读了爱因斯坦的自传、乔治·伽莫夫的《一、二、三……无限》和塞利格·赫克特的《原子探测》，从而下决心把自己的智慧和精力贡献给探索宇宙之谜外，没有别的事是我立志要完成的。”

    希望年轻的读者看完帕格尔斯这本书以后，也能立志成为一名科学家。

    （《宇宙密码：作为自然界语言的量子物理》，[美]海因茨·R.帕格尔斯著，郭竹第译，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年8月第一版，3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