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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3年03月20日 星期三

    大胆出诗人

    ——关于卡明斯

    赵毅衡 《 中华读书报 》( 2013年03月20日   07 版)

        1981年底,整整三十年前,我到了终年阳光的伯克利加州大学,大学里有品斯基等著名的批评家教授,对岸的旧金山劳伦斯·菲林杰迪还在开他的“城市之光”书店,湾区不断有诗人啸聚:先后见到罗伯特·布莱,加里·斯奈德,加尔威·金耐尔,ML.罗森塔尔等等,还有好些已经从我的脑漏勺中消失的名字。我被人介绍为“有意翻译美国诗的中国人”。端着啤酒的话题自然成为“你在翻译谁?”为了避免出现译谁不译谁的难堪,我说“只翻译已经去世的”。那一年,“诗人政客”,参与创办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并任第一任主席的阿奇博得·麦克利许(Archibald Macleish)于1982年去世,一个方便的悲剧,让我可以谎称“只翻译十九世纪出生的诗人”。

        这一招很灵,没有人再虎视眈眈,争吵马上集中到该译谁不该译谁。我说在翻译庞德,各个都来问我看中《诗章》哪一部分,庞德的中国字诗学有没有道理,然后诗人们必定为庞德吵起来;我说在翻译桑德堡,个个都斜了眼说算了吧,让我觉得“人民性”在美国诗人中真是无用;当我说在翻译卡明斯时,个个朝我瞪起了眼睛:卡明斯能翻译吗?到中文里?

        我不敢高声,因为我不知道是否能做得成功。我说:试试吧。还可以。或许行。最后我大声说:就是可以!等着下面的挑战:“你翻译这段!”“中文?”“当然是中文。”“这句如何?”他们都能背出这些奇怪的英文,朗朗上口,几乎如儿歌。我也能背得出我动了不少脑子的“翻译”。

        anyone lived in a pretty how town

        任何人住在美多一个小城

        he sang his didn't he danced his did

        他唱他的不唱他跳他的舞跳

        all by all and deep by deep

        所有加上所有深沉加上深沉

        and more by more they dream their sleep

        更多加上更多他们梦到睡着

        那时美国诗人们没有一个人懂中文,斯奈德五十年代在大学里是读中国文学的,他的中文水平能翻译寒山,却听不懂我的翻译。所以听了我音节奇怪的胡诌,没有人说东道西。所以都相信中文的确能翻译卡明斯的文字游戏。连我自己也相信了,所以我在《美国现代诗选》中一口气译了13首卡明斯。那本《诗选》选了六十多个诗人,可以说是到当时为止英语世界之外最厚实的一本美国现代诗选,但篇幅依然有限,选译10首以上的都是“大师”。

        但是美国人必不可少的下一个问题是:“中国诗人有这样写诗的吗?”

        我只能说“暂时没有,以后会有”。

        这让诗人们很高兴,他们拍拍我的肩膀:伙计,好好干。我们等着。

        今天我写这几句话,心里却有点伤心:至今还没有中国诗人有胆量写如此“不上规矩”的诗。

        但是也有不少人问我:如何才能写得伟大,写得深沉,写出生存的无望,写出宇宙的洪荒。我总想让他们看看卡明斯,看看在人人写得规矩时,这位诗人如何在印式、标点、大小写、句法、词法等等,几乎所有的所谓规矩上耍泼:卡明斯像个顽童一样破坏一切能破坏的形式,其结果是造就了诗的形式。

        为什么?因为艺术就是挑战规范,就是在形式中突破形式:如果有人一定要给艺术下个定义,就给了艺术家一个机会:打烂这个定义,这打烂本身就是一种艺术。

        因此,做诗人,做艺术家,第一个条件就是胆量,打碎规矩,挑战规范的胆量:没有这样一种破坏程式的冲动,就当不了艺术家,当不了诗人。看一看卡明斯,难道不是如此吗?卡明斯的思想并不深刻,从来没有哲学家沉重的脑袋,也没有知识分子深刻的皱纹,他的诗内容上其实相当“浪漫”的,老派的、“前现代”的浪漫。他乐此不疲歌咏的题材是爱情,春天,温情,从来没有灰色的晦涩的主题。

        他的抒情气质,乐观精神,在现代诗人中相当少有。1926年他的父亲遇车祸惨死,母亲重伤,头颅碎裂,他的家庭应当够悲剧的。但是在这本《我:六次非演讲》(译林出版社2013年1月第一版)中卡明斯谈到了他的母亲那种临危不苟的乐观态度,令人动容,我想她的儿子承继了她的血脉。

        卡明斯到欧洲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被法国人当做奸细被关押三个月,然后在巴黎格特鲁德·斯特恩的圈子里,听埃兹拉·庞德等狂人教父的狂语,与法国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比洒脱劲儿。这就应当造就另一个海明威,另一个菲兹杰拉德,另一个多斯·帕索斯(此人与他一道去欧洲当“救护车司机”)。1922年卡明斯描写一战中法军拘留所荒谬情景的长篇小说《大房间》,是“迷路的一代”最出色的代表作之一。

        应当说,就思想“气质”而言,这个人太乐观(因此也就太肤浅),不能列于现代诗歌艺术大师之列,但是任何一本现代诗歌史不能不提卡明斯,因为他把所有可能推翻的文字形式,都戏弄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卡明斯在美国诗坛的地位非常高,把所有的美国诗歌大奖拿了一个遍,包括1957年的国家图书奖,1958年的波林根奖。卡明斯在今天的地位依然极高:译林出版社出版他的这个系列演讲,就是明证。

        哈佛大学1952年赠予他“荣誉客座教授”(Honorary Seat of Guest Professor)的称号,并请他做了这个系列讲座,他做的却是“非讲座”,他不能忍受自己规规矩矩谈诗,因为他的诗学是不规矩诗学。典型的名士风度,名人气场,他讲了自己一生中奇奇怪怪的轶事。

        在英语中,从此以后很少再有人把文字拆散到他这种地步,因为已经无法超越卡明斯。但是中文呢?华语诗人中还没有出过一个卡明斯,而上面的翻译例子,证明中文的构造不见得如我们想象的那么结实,完全可以写出卡明斯的顽皮劲儿。那么为什么至今没有中国的卡明斯呢?不管你是否欣赏卡明斯,无可怀疑他一针见血地击中了“诗的本质”:诗就是创造新的语言方式,其他的,兴观群怨之类,不一定非诗不可。

        也许我们的卡明斯更有哲理气质,更有时代的焦虑,人性的苦恼,那就更好:我们会有一个比卡明斯更伟大的诗人。这是个挑战,这也是个机会。但是首先的一个问题:我们的诗人中,谁会有卡明斯的胆量?我们的卡明斯在哪里?

        让我伪造一句“卡明斯式”格言:不坏规矩无以破方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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