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2、3月号的《新港》杂志,刊出了一篇两千字左右的短篇小说——《七根火柴》。小说写得精彩,可篇幅在今天看去也就是个“小小说”,在以长、大为审美趣味的读者群中,很难引发什么反响。可不久,乃至以后数十年间,该小说却入选了多个小说选本,甚至被选进中小学语文课本,成为影响一代代学子的名篇……这期间,曾发生了什么?
20世纪50年代,年轻的部队作家王愿坚,曾到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的革命根据地采访。由此激发,他写出了一批红色主题的作品,产生了一定反响。可是,在最初几篇如《党费》、《粮食的故事》、《小游击队员》……发表之后,无论作者王愿坚,或者评论界,却有些许不满足。在王愿坚,由于这几篇作品讲故事的味道还比较浓,就人物写人物,“对故事所蕴蓄的思想意义体察得不深,思索得不透。只能平平淡淡地复述个故事,不能给读者以新的东西”(作者言)。再是在表现形式上,王愿坚感到有些单调:总是第一人称的写法,“开头几篇这样写倒也能表达意思,抒发感情,用起来也方便些,但是再写下去就不得劲了”。于是,还想在表现形式上尝试一点新的东西。尝试的收获之一,是《七根火柴》。
《七根火柴》故事很简单。一个正追赶大部队的长征战士,在草地遇上了一场夹着冰雹的暴雨。大雨过后,一切皆湿,这时,火的温暖便成了大家的希冀。这时,他发现了一位重伤的战友。战友已经完全不能动了,卧在泥水里。可他却招呼这位战士,在自己的腋窝下,取出一个纸包。纸包中是党证,党证中“并排摆着一小堆火柴。焦干的火柴”。火柴有七根。在漫长的征途上,火是有重大作用的东西,而火种,更稀罕到应该用生命去养护的。
战友牺牲了,他留下的七根火柴,鼓舞了这位战士。他加快速度,赶上大部队。用一根火柴,引燃了一簇簇篝火,使在风雨、烂泥中跌滚了几天的战士们,可以吃到一口热饭,可以烘干透湿的衣裳……余下的六根火柴,他仔细、郑重地,一根一根数着交给指导员。
《七根火柴》写出后,很快发表在1958年初天津《新港》杂志上。小说写得不错,可产生的反响却并不大。
事情发生转机在1958年6月。当年5月,著名作家茅盾,在阅读了大量当时发表的短篇小说后,写出了一篇影响甚大的评论文章:《谈最近的短篇小说》。文章中,茅盾特别涉及到几篇优秀作品:茹志鹃的《百合花》,王愿坚的《七根火柴》,勤耕的《进山》……其中对《七根火柴》十分看重:
“七根火柴”约二千字,可是生动而有力地描写了草地行军的艰苦,刻画了忠心耿耿的战士在将要断气的一瞬间还专心致意地要把他所保存的七根火柴连同党证交托同志转呈上级。这七根火柴关系着部队的饱和暖。全篇人物形象是鲜明的,故事的发展也很紧凑……
当王愿坚写这篇作品时,正试着突破先前只以第一人称写作的局限,可惯性所致,仍露出了第一人称叙事的特点。这一点为老辣的茅盾发现了:“表面上看,这不是‘第一人称’的作品,然而作为故事发展的线索的卢进勇,实在是起了第一人称的‘我’的作用……”他还进一步指出:“也许作者不是有意识地要把那个无名的将要断气的战士作为作品的主人公,然而在读者的眼里,无名战士的形象却比卢进勇的要大得多,而且鲜明得多;正是这个无名战士的形象使得这篇作品发生感人的力量。”
茅盾之所以这么推重《七根火柴》,还基于他写这篇文章时,看过的大量短篇小说:“大都不短,往往在万字以上。”茅盾分析“为的是作者下笔之前没有用足够的时间和力量去构思,而在构思时又没有充分注意到‘剪裁’”。而《七根火柴》,在精心剪裁这一点上成绩颇为突出。
《读最近的短篇小说》一文发表在当年6月的《人民文学》上。发表之际,王愿坚正收拾行装,准备到十三陵水库参加劳动。接读之后,当然激动。“使我惊奇的是,文章分析得那么细致,连我在构思时曾经打算用第一人称的写法,后来又把‘我’改成了另一个人物这样一点最初的意念都看出来了,指出来了。”“他对那样一篇不满二千字的小说,竟用了四五百字去谈论它,而且给了那么热情的称道和鼓励。我被深深地激动了。”
对于一个二十余岁的作者,能得到茅盾这样大师的指点和评价,激励力量之大可想而知。几天之后,在一棵苦楝树的树荫下,王愿坚又写出了自己重要作品《普通劳动者》的初稿。
不久,王愿坚与茅盾这位文学前辈有了亲见的机会。1961年初春之际,王愿坚与几位年轻作家,正在作家协会的茶座谈天,忽然,茅盾和老作家叶圣陶走了过来。《青春之歌》的作者杨沫将王愿坚等介绍给两位长者,两位前辈都亲切地与他招呼。王愿坚还没想出答话来,茅盾接着对他说了一句:“你写得好,写得比我们好!”一句话把王愿坚说愣了。茅盾带点感慨,又有些欣慰的补充道:“比我们像这个年纪时写得好!”
茅盾将离开这张桌子时,王愿坚才赶紧起身相送。茅盾前走了几步,又转过身,他走到王愿坚跟前,轻声地对他说:“多读点书。”王愿坚再一次被震动。茅盾对他寄予了多少希望,态度又是多么恳切呵!
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王愿坚都更加广泛地阅览群书。即使在“文革”期间,在被监管劳动之时,在没有什么书的情况下,王愿坚还将一本供查寻古典字辞的《辞源》翻开,一页一页往下读,往下翻。他认为,是茅盾那句鼓励的话,连同这句话后面那颗心,给了他温暖、希望和力量。并且怀着这种阅读带来的力量:“希望有那么一天,茅公,这巨大的江河,能流进干涸了荒芜了的文学田园,除了样板戏之外,还能长出小说和诗。”
1977年10月,短篇小说座谈会举行,会议即将结束时,传来消息:茅盾想见见这些作者。经过了十年“文革”,王愿坚再见茅盾时,感到这位前辈显老了,耳朵有些背,手上还多了一只手杖,可仍慈眉善目。虽然距离前次见面已隔多年,可茅盾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王愿坚。他把王愿坚叫到跟前,谈了许久。当时,茅盾对这批作者说了许多话。当谈到过去的短篇小说创作时,茅盾又列举了王愿坚等几个人的名字。最后,大家要求与茅盾合影留念,茅盾还特地把王愿坚、茹志鹃两位他异常欣赏的作家招呼到自己近旁,表示一种鼓励。
1981年3月,茅盾与世长辞。作为受过其滋养,教诲的王愿坚,在悲痛中找出几张与茅盾的合影,在泪眼的凝视中,回忆起与这位长者的交往。后来,他在一篇纪念文章中写道:
每当我捧读茅公的作品、文章,听他讲话,或者有幸和他接触的时候,总有一种感觉,仿佛我光着脚丫,站在一条大河的旁边。是的,是江河,茅公是一条巨大的江河。他丰富、浩瀚,源远流长、奔腾激荡,却又默默地流进沟渠,灌溉着文学园地,滋润着文学的禾苗。且不说现代文学史上那些知名的作家,他们的灿烂星光是怎样由于这颗文学巨星的照耀;就是在五星红旗下走进文学队伍的这一代又一代青年人,哪一个没有直接间接地得到茅公的关怀和教导呵!
对于茅盾特别对他说过要“多读点书”的话,王愿坚回忆起这句话对自己的巨大作用:“在这以后,我多少次想起这幅情景和这番话呵!特别是从一九六六年起,在那风刀霜剑的日子,在那肯定一个人的时候十分吝啬、而凌辱起人来却极其慷慨的年月,这句话,连同这句话后面的那颗心,给了我温暖、希望和力量。我带着它,战胜了灰暗的心情,使火柴的微光没有熄灭。我没有忘记读书。”
……
文学事业,是一项传承的事业;文学之路,是艰苦而寂寞的漫漫长途。在创作道路上行进的人,倘若意外获得他人的鼓励和助益,是终生难以忘怀的。王愿坚,正是这样一位受到文学前辈的鼓励而深深受益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