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瞎子与俄狄浦斯

    谁都知道俄狄浦斯，古希腊的悲剧英雄，他一生奋力抗争，最终还是未能摆脱太阳神阿波罗预言的悲惨命运：杀父娶母；得知真相，他便刺瞎自己的双眼去荒野流浪。按尼采的话说：“其智慧的光芒，反过来刺伤智者本身（《悲剧的诞生》）。”

    而冉瞎子是谁？为何要将他的“名字”与俄狄浦斯搁在一起？

    冉瞎子，是近十多年来，我在长江三峡地区旅行、采风的时候，在重庆万州区新田古镇，反复听到的一个名字。据新田的老人们说，新田，从前又叫新开田，相传古时候，山里有牧人放羊放丢了，一路找过来，才发现这里有一片平整的坝子地，就在这里开荒种田。后来新开田简称新田。新田原先有条白水溪从山里流入长江,如今，因三峡涨水，古镇旧址与白水溪均已沉入江底。而冉瞎子，就是新田从前的一位风水先生，解放前就已经离开新田，不知所踪，但他的故事流传至今——只在新田的几位老人心间。

    相传，冉瞎子当年，因看出新田的地势是“九朵莲花三枝藕”——九朵莲花是九座山包，三枝藕，是三条河；各有其名，此处不一一列举。而更重要的是，冉瞎子因看见真地，瞎了眼睛。这在当地，并不稀奇。在长江三峡地区的许多古镇，我都听到过同样或类似的传说。这些都是口传心授的，没有文字记录。而记录的时候，我反复思考，是“真地”，还是“真谛”？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应该是真地、真谛与真理的三位一体。

    这不禁让我想起俄狄浦斯：若不是积极反抗命运，并猜出斯芬克斯的谜语（答案是人），他就不会陷入这悲惨的宿命；若不是最终看清真相，也就不会刺瞎自己的眼睛。

    冉瞎子也一样：若不是看见并说出“九朵莲花三只藕”，便不会瞎了眼睛，以至于承受比盲目更残酷的命运。各地传说中的风水先生也是如此。

    我于是进一步思考：风水先生为什么看地？为了埋葬先人。而按照习惯性的说法，谁家的祖坟埋真了，谁家的后人就能发达。我还听说过，在落葬时，挖开真地，地里飞出一对白鹤或一对红鲤鱼的说法。当然，所有这些，早已被大多数人视为封建迷信。

    然而，这十多年长江边的旅途，我却越来迷信了。我的迷信，不仅源于对这些亲身接触到的民间神话与传说的着迷与相信，更重要的是，我后来才发现，一些所谓的迷信，其实是先辈为我们留下的象征和隐喻；明明是我们自己不觉悟，却偏偏说祖先封建迷信。

    最近，据说有人发现了女娲的遗骸；还有人正在考证秦可卿是谁的私生女；宝玉含着的那块玉，究竟是新疆的和田玉，还是南京的雨花石。再这样下去，孙悟空，猪八戒的遗骸，也很快就要被找到了。这事有多荒唐，就说明我们这一代人多么“不迷信”——凡事不挖出骨头来不算真，不秤一秤，量一量，不估个天价地价，不足以平民愤。至于神话传说中所包含的历史与精神实质，早已丧失殆尽。这不能不让人痛心。

    言归正传，我不想与任何人争辩，只想告诉自己和身边的人。十多年长江边的旅行让我懂得一些基本的道理：许多神话传说，都是先辈留下的寓言和比喻。比如，谁家的祖坟埋真了，后人就能发达，否则衰败。这显然也是一个比喻，它暗示人们：一个家庭，只有安顿好先辈的灵魂，后人才有前途和希望。反之，忘了本，断了根，不了解也不关心自己血脉的来源，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爷爷是谁，他们因何而生，为何而死，这样的后人必然没有未来。个人的家庭如此，民族也一样：若遗忘了历史，丢失了祖先的灵魂，无论一时多么风光，最终难逃失魂落魄，流离失所，沦为精神乞丐的悲惨命运。反之，“莫失莫忘，仙寿恒昌”。而安顿好祖先的灵魂绝不是一句空话，需要去除种种私心杂念，本着忠诚而纯洁的心，并付出艰辛的劳动和努力。也只有这样，才能继承已有的，保存现有的，再不让精神滑坡，不再让历史记忆大面积水土流失。

    这里我所说的冉瞎子与俄狄浦斯，彼此都是一面镜子。通过学习俄狄浦斯的故事，我找到冉瞎子；通过冉瞎子，我开始重读《荷马史诗》；而重读《荷马史诗》，我又重新认识了《诗经》与《圣经》。这正如泰戈尔在他的《生命的实现》中所说：“如果我离开自己的家，我将不会到达你的家；如果我停下自己的工作，我将永远不会加入你的工作。”

    人类历史本身就是许多镜子，人们既不能不照镜；也不该只照镜子，而忘了自身，以致于相信镜子里的世界，而丢了真实世界。人不能不出门，但也不能出门就找不着北；看见别人家，就忘了自己的家。

    总之，我们的认识仍有待提高：以为落后的封建迷信的东西，或许其中包含着你不曾认识到的隐喻与真理。而封建迷信之所以有害，也许不在于迷信本身，而在你自己认识上的狭隘与偏见——我不想教训谁，只是在和过去的我说话；同样，今天的我，仍需警醒。

    但无论如何，冉瞎子已从长江边的迷雾中走出来，从历史的风尘中站立。在我心目中，他与俄狄浦斯是同样智慧的先知，也因相似的缘由，承受着同样的不幸。尽管“天机不可显露”，可冉瞎子曾经发现的“九朵三枝藕”已在我心中常存。

    冉瞎子，这位名不见经传的风水先生，在我眼里，他就是荷马，他就是俄狄浦斯。他用他不幸的命运告诉我：人不可妄自菲薄；每一片土地都是神圣美好的。你要勇敢地去发现，去创造；看见真地真相，你就大声说出。

    是的，我心默默应答，并被他的盲眼放射出的大光明所照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