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贱者”的高明

    刚参加工作不久，我被下放到北京门头沟区斋堂公社的一个养猪场去养猪，有一个会酿酒的师傅来教我们怎么样酿酒。他在教给我们酿酒方法后说：“你们学造酒，要听我的，又不要完全听我的。我的这一套是我造酒造出来的，你们学造酒也要造出你们的一套来。”这句话说的真是聪明绝顶，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且受用不尽。

    书是什么？书真是个非常奇妙的东西，读书也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书上除了文字（只有少数的书有插图），什么都没有；可是，在文字的背后，或者说在文字里面，什么都有。世间的万事、万物、万象，从宏观到微观，从具体到抽象，宇宙天体、山川风物，直到近于玄虚的哲学思维、宗教意识，以及人们内心的复杂感情，包括喜怒哀乐等，我们都能从书中看到，认识到，感受到。书对于我们每一个人来说，就是这么富于魅力。

    何谓读书人？问得好像也有点莫明其妙。读书的人不就是读书人吗？这个回答并不完全对。读书的人不一定就是读书人。古代没有知识分子这个说法，那个时候称这种人为士人，口头上叫读书人。在古人眼里，读书的人并不等于就是读书人。在他们看来，读书人除了会读书、读过书之外，还应该是具备某种品格——“知书达礼”。古代人讲的“礼”，主要是指以儒家为代表的一套文化、思想、伦理、道德，这在今天当然不完全相同。不过总的来讲，不管古代现代，所谓教养、道德、文明，都是指在思想和精神方面要达到的一种与时代的需求相一致的境界。这样的境界，既与读书的多少有关，但又不完全是一回事。有的人读书很多，知识很丰富，但是没有这种境界，甚至表现出种种恶德和恶行。严格讲，这种人不能称为读书人，是不够知识分子资格的。今天读书人应该具备的品格，除了知书和达礼这两个最重要的特点以外，还有第三个特点，就是要懂得尊重下层的普通劳动人民，并且虚心地向他们学习。

    在文革当中，曾经流行过一句话，叫“卑贱者最聪明”。话说得有点绝对，要是说成“卑贱者也很聪明”就比较准确，比较合乎实际了。但是值得我们重视的，还不只是这句话本身，而是这句话流行的背景，是同当时对知识分子的蔑视和打压结合在一起的。今天知识分子得到了重视，但我们要想成为真正的读书人，一定不能瞧不起下层的劳动人民，也就是所谓的“卑贱者”，一定要尊重他们，尊重他们的劳动和创造，向他们学习。他们当中确实有的人非常聪明，我常常看到一些工匠、艺人、厨师等下层的劳动者，他们表现出惊人的高超技艺，比如抻面、剪纸、捏面人、裁缝、理发等师傅，都有他们的“绝活”。每一次看到这样的精彩表演，我就不禁在心里想，人的才华大体上都是一样的，不在这方面表现出来，就会在另外一方面展现。 

    讲一讲我个人的深切体验。刚参加工作不久，我被下放到北京门头沟区斋堂公社的一个养猪场去养猪，有一个会酿酒的师傅来教我们怎么样酿酒。他在教给我们酿酒方法后说：“你们学造酒，要听我的，又不要完全听我的。我的这一套是我造酒造出来的，你们学造酒也要造出你们的一套来。”这句话说的真是聪明绝顶，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且受用不尽。后来我从不要求我的研究生亦步亦趋在学术上跟着我的路子走。

    不久前的一件事情让我感触良多，也跟“卑贱者”的聪明有点关系。中央电视台派记者拿着话筒到处去采访，问人家你幸福不幸福，据说是为了调查所谓的“幸福指数”。我在电视上所看到的画面，绝大多数都是正面回答，说自己幸福或者非常幸福。但我所知，有两个人是例外。一个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他在回答记者提问时，说“我不知道”。随后补充一句，说：“我要是说我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也不幸福，你就会说我是装的”。我相信莫言说的是实话。这句实话赢得了我对他的尊敬。他的意思很清楚，得了奖也没有感到幸福，但他不说不幸福，而是说不知道。这个方式比较委婉，不让提问的记者感到尴尬。但从委婉中我们听出了无奈。另外一个人的回答，则更加巧妙。记者采访一个农民工，他先说“我是进城来打工的，你不要问我。”其实这句话表明的态度已经非常明了，但是记者还是追着问：“你幸福吗？”他回答说：“我姓曾”。这个回答更加有意思，同样也很委婉，甚至可以说非常含蓄，你要是不急转弯一下，可能还真弄不明白他的意思。比起莫言来，从他的委婉中我们没有听出无奈，而是听出了机智和幽默。这样的幸福调查，实在没有意思。每个人对幸福的感受、理解的标尺都不一样，能说明什么问题呢？前不久，从《新京报》上看到一篇《“幸福社会”成多地施政目标》的文章，文中说有专家很尖锐地指出：“一旦幸福指数与政绩挂钩，数据就有造假的可能。而若在民众主观感受指数上注水，极易引起反感。”这位农民工，或者按不恰当的传统说法，这位“卑贱者”，他比那位“幸福指数”调查的设计人、策划人，恐怕水平要高出很多吧？

    社会的发展和科学文明的进步，是一个长期积累和延续的漫长过程。人的一生，无论能活多久，对于历史长河来说，都只是历史链条中的小小一环。我们每一个人，活一辈子，要或多或少地为这个环节的发展和完善添砖加瓦，尽一己之力。这也就是做一个读书人的意义。在商业化的社会环境中，在良莠不齐的世风面前，不同流合污，不跟着干坏事，不昧良心说假话，保持并坚守一份清高，才是读书人的本色。（周先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