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往吉”

    凌志军先生的《重生手记》是我的病人推介与我，她认为作为一名多年与肿瘤打交道的医生读这本书也许会有别样一番感受。本来，我虽称读书驳杂，但对此类书恐怕像我的大多数同行一样不甚感冒。在我印象里，此类书无非是吐槽几个不良医生，盛赞几个救命良医，然后自我表扬一下养生或保健有术。

    然而，在一个冬日午后温煦的阳光里读完此书，果然另有一种滋味在心头。不想落俗套地写一堆对凌先生大著的溢美之词。《易经》中讲“象天法地”，此书读后，冬寒与暖日同在，手占一卦必是“无妄”。《周易》中这个“无妄”卦完全可以代表我对凌先生《重生手记》的观感；同样，我感觉凌先生所想表达的也完全可以用“无妄”卦来概括。“无妄”卦震下乾上，以下节录其中文字：

    无妄：元，亨，利，贞。其匪正，有眚，不利有攸往。

    象曰：天下雷行，物与无妄。先王以茂对时，育万物。

    初九，无妄，往吉。

    象曰：无妄之往，得志也。

    六二，不耕获，不菑畲，则利有攸往。

    象曰：不耕获，未富也。

    六三，无妄之灾：或系之牛，行人之得，邑人之灾。

    象曰：行人得牛，邑人灾也。

    九四，可贞，无咎。

    象曰：可贞无咎，固有之也。

    九五，无妄之疾，勿药有喜。

    象曰：无妄之药，不可试也。

    上九，无妄，行有眚，无攸利。

    象曰：无妄之行，穷之灾也。

    “妄”者，《说文》：乱也。如今社会，耳闻罹患癌症的诊断，事若临己，如闻晴天霹雳（震下），试问能有几个不乱的。“眚”者，《说文》：目病生翳也。诚如凌先生所言“医患之间知识的不对等”，又有多少病人或家属两眼一摸黑，病急乱投医的。凌先生是有智慧的人，“无妄，往吉”——实事求是，正视疾病，故所往皆吉；“不耕获，不葘畲，则利有攸往”——不期望不耕耘就有收获，为了自己的身体康复，他付出了相当的努力，从而最终获得理想的结果；“无妄之疾，勿药有喜”，“无妄之药，不可试也”——因为心中不乱，才能把握积极治疗与过度治疗之间的分寸。

    六十四卦中“无妄”有“元，亨，利，贞”四德而重要。对于癌症病人或家属来说，无妄，不乱，最是重要。在我看来《重生手记》是对“无妄”卦中的人生智慧很好的解读，也是医生身份的我最希望病人深刻体会的。

    “无妄”卦中还有一层意思，也是它的根本意义所在：遵循自然规律，因顺天地正道，不作无谓妄求。“无妄之灾：或系之牛，行人之得，邑人之灾”——有时候，多想也没用，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该想不到还是会想不到，要勇于承受某些必然的不良后果。作为医生，我很怕病人把这本书当成救生宝典来读。其实，凌先生还是幸运的。虽然生病过程中因诊断有些波折，但他毕竟只是一个早期肺癌患者，健康存活十年以上也算不得什么奇迹，经我手治疗的同类病例获得长期生存也不在少数。作为医生，我还是希望病人不要误读凌先生书中“怀疑诊断、拒绝手术、放弃化疗”等情节。事实上，凌先生作为一名资深记者对此已经写得很客观，很理性（尽管他做不到医学专业人员的科学阐述）。可惜，凭我多年临床经验体会，病人读此类书往往最喜欢做的一件事便是断章取义。

    照理说，写到此处本文可以结束了。然而，身为一名医生读者，我似乎应该有更多的话要说。医患之间，更应该领会“无妄”真谛的其实应当是医生自己。没有妄见，不受虚名所累，不为金钱所困。

    凌先生书里有这样一段话，令我感触颇深。凌先生书中写道：有位美国朋友告诉他，在美国有一种私人医生或叫做医疗顾问，他们不会直接对病人采取治疗措施，与任何医院、医生、治疗方案以及药物营销也没有利害关系。他们为病人汇集各种信息，推荐医院和医生，对来自医生的所有诊断和建议做出评判，然后帮助病人制订一个尽可能全面、详细和可以持续的治疗计划。然而在中国，凌先生对这种医生的期待被笑做痴人说梦。实际上，这也是近年来我一直在思考或者说在幻想的一个问题：能否建立一个医学上的“独立第三方”机构，不受来自药商等诸方面的诱惑，不为医保政策或医院官僚所羁绊，而始终以患者为核心考虑一切。虽然这种梦想如凌先生所说是否能实现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在中国如果真有这样的机构，我们的医生恐怕可以为患者做得更多、更好。因为中国有中医。不管有多少人对中医的科学性如何质疑，凭我多年亲身临床体会，假如一个医生既掌握中医传统辨证思维又受过现代医学专业训练，给他一个“独立第三方”的医疗顾问平台，他绝对会比单纯的西医做得更多、更好。凌先生的书里谈了很多对医生的观感，有好有坏。我未必完全认同，但在我内心深处也常会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我究竟想做怎样一名医生？常常自警“无妄”，常常助人“无妄”，是病患及其家属可以信赖、能够在健康方面帮忙决策或直接解决问题的一个医生朋友。这是我所想，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