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美国专栏作家和电台主持人科林·麦肯罗1999年为新锐文学杂志《麦克斯威尼》所写,自发表以来,一直为人津津乐道。全译如下:]
起初,这只是个幼稚的校园恶作剧,没想到成了真,一发而不可收。经一小撮知情者的力劝,我决定站出来,做个交代。
我是角谷美智子。
许多人必定难以接受这样的说法:一个家住康州哈特福的无名中年白男,竟是那才华横溢、尖酸刻薄、离群索居、玉照稀见、山猫般的《纽约时报》书评人和普利策奖得主的真身。
可我真的是。
最近,李丽·威斯顿被人揭发,说她换过名字,还把年龄从32岁改成了19岁,好继续给电视台写本子,演节目,此事让我认识到,美国已经做好了准备,可以听一听我的故事了。
再说,我也厌倦了老被人当成美国文坛上的讨厌鬼。诸位可曾知道,拿起鞭子,拉过椅子,走进铁笼,驯服托妮·莫里森这样的母老虎,实在让我精疲力竭。
我也不能老给平时上班的保险公司打电话,说什么:“喂,我一晚上没睡觉,批作家来着,此人八成你都没听说过,反正我用角谷美智子的身份,骂他夸夸其谈,徒有其表,满篇新时代乌托邦的废话。我可能得晚来一会。”
整件事始于1972年冬天的耶鲁,当时,我和室友编造出了这个名字,当作万用词。
接电话的时候,我们可以说:“找凯文吗?不,他不在。我是他的室友,我叫角谷美智子。”
我们用它代指音响中一切莫名其妙的坏道:“啊哈!毛病就出在角谷美智子嘛。”
说来脸红,我们还用它暗指自渎。
“你昨晚干什么来着?”
“跟角谷美智子大搞了一场。”
大三那年,我的朋友斯科特在教务处找了份兼差,然后我们就给角谷美智子报了好多课。我让她考过了宪法课,史蒂夫让她过了非洲艺术,弗雷德让她拿了生物学的优。
我们还让她参加了一个研讨班,科目是《湖畔派诸诗人作品中的马克思主义主题》,因为看上去这就是她应该喜欢的课,不过后来所有人都撑不住了,所以这门课她没能结业。
但是从根本上说,角谷美智子一直都是我的宝宝,我设计了她。我给了她生命。
有天晚上,弗雷德问我,想不想跟他和彼得出去宵夜,吃热鱼包。
“我挺想去的,可是角谷美智子累了一整天。她想睡了。”
好半天没人说话。
“科林,”弗雷德小心翼翼地开了口,“没有角谷美智子吧。”
我大大地发作起来。
“有的!她又有勇,又有谋,比你们这帮傻瓜加在一起还要强。过不了多久,她就要扯掉美国文化的遮羞布,让人们看看它是多么自欺欺人,自以为是,自命不凡!”
打这以后,朋友们给我留的空间便多了一些。
下学期的时候,角谷美智子的民俗学教授突然宣布,期末考试要采用口试。
用不着多想,我就买了假发和漂亮的真丝女衫,还有好多化妆品。我已经很瘦了,但还是开始节食,又穿了女孩子的紧身褡。我捅了个大娄子,把佐拉·妮尔·赫斯顿的作品归为“一种被高估了的大杂烩,得益于三代白种男性的自厌和内疚”,可我还是得了优。
此后,但凡有需要,我就会扮成角谷美智子。
我能听见读者说:“噢天啊,好古怪,可真像《蝴蝶夫人》里的一景。”
读者错了。我一再说,读者往往是错的。
作为角谷美智子,我并未开始过那种秘密的个人生活,写文章时,我只需要角谷美智子附体,用不着化妆成她,所以没觉得越来越难。
其实让我很有几分得意的是,在处理我生活中角谷美智子的一面时,我表现得极为专业。她骨子里是个严肃的知识分子,不断强调弘扬文学技巧,反对枯燥乏味和虚无主义的文化,一旦我抓住了这个事实,就能抛开自己的不正经和怪念头,一往无前地工作。
我这辈子化妆成她的次数不超过五十次,而且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现在我之所以站出来招供,实在是因为我44岁了,身体开始发福,新陈代谢变慢。现在要扮角谷美智子,需要连续锻炼三个礼拜,服利尿剂和安非他命,才能做好准备。
上次这么干,是去参加纽约公共图书馆的一个活动。我到那儿的时候,正处在药劲上头的狂乱状态,结果等到代尔·派克顺着昏暗的走廊过来,我就把他打昏过去了。就他妈的想灭他。
回首此事,我也觉得于心不忍。
可是话说回来,瞧代尔·派克那付德行。我做得不对吗?
曾有许多个早晨,我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爱丽丝·香尼诗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手里端着煮鸡蛋和烤面包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找了她这么个斯莱戈出生的管家婆。
“老爷,敢情您又做了一次,”她呼哧呼哧地说,“大小姐昨儿晚上又出去了?”
“她评了诺曼·梅勒,说他那本耶稣小说十足愚蠢,妄自尊大,笑话百出。”我哼哼起来,“爱丽丝啊,怎么也得有人出手,打倒这个胖头王八蛋。只有角谷美智子有骨气,做得来这份工作。”
“老爷,俺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爱丽丝支支吾吾地说,“俺担心啊老爷,俺害怕,怕您招惹了恶势力,收不了场可咋整啊老爷。”
“爱丽丝,文坛就是这种风气,越贱就越高兴,作家们都在互相帮着对方手淫,乱捧一气。没人想做汤里的苍蝇屎。难啊,只有角谷美智子敢说真话。”
玩这套骗人的把戏,我就不担心吗?还真没怎么担心。比起种种别的状况,可不可疑已经不算什么了。我采访戈尔·维达尔的时候,他一直在怪怪地打量我,像热锅上的蚂蚁。我开始觉得他看穿了我的伪装。
后来我才发现,戈尔·维达尔隔三差五,就派出替身来接受采访。那个家伙坐立不安,实际上是怕我看穿他的伪装。
在我买行头的地方,我还遇见过一个女人,她装扮成了罗伯特·詹姆斯·沃勒,不过只有三个礼拜。我听说那笔买卖是这样的,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招一批新人,就像搞美奴多那样。
相信我,我心里有数。所有被编辑老师摧残过的小作家,都恨不得逃出苦海,也都想知道我怎么能熬过“奴家本是女儿身”的考验,假戏真演,带着信念投入写作。
如果这些人真是当作家的料,他们就会明白,我演的根本就不是假戏。这就好像说《蝙蝠侠》是假戏一样(我指的是在连环画的世界里)。我想说的是,难道布鲁斯·韦恩比蝙蝠侠更真实不成?
该做决定了。我还有一大堆修草坪的活要干,我想在这事闹得尽人皆知之前,把活干完,因为到时候,我的邻居查理一定会整天叫唤:“别担心,美智!我老婆克莱儿实际上是詹姆斯·沃尔科特嘢!”
我得强调:不会再有角谷美智子成天踢各位的屁股了。我会拔掉她的电源,就像《2001》里的哈尔那样。说实在的,我真想多写几篇评论,好好说道说道,当前美国小说里的人类角色实在太不饱满,太没感情,太缺人性了,连哈尔都比不上。我真想这么干。可你也知道会发生什么。人们会说:“美智又来了。”
可是不管我说什么,好像都不重要了,这正是我要引退的原因所在。另一个原因是,德克·比坎贝尔格再也不生产我喜欢的那种液体眼线了。它曾经让我看上去那么打眼。
[注:托妮·莫里森、代尔·派克、诺曼·梅勒、戈尔·维达尔、罗伯特·詹姆斯·沃勒、詹姆斯·沃尔科特都是美国作家;佐拉·妮尔·赫斯顿是美国黑人女性人类学家;美奴多是多个少年美男组成的偶像乐队;布鲁斯·韦恩是漫画书中蝙蝠侠的真身;哈尔9000是阿瑟·克拉克小说《2001》中的超级电脑;德克·比坎贝尔格(DB)是欧洲时尚品牌;李丽·威斯顿是剧作家和演员,文中所谓她改年龄的事是麦肯罗杜撰的;斯莱戈在爱尔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