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人生故事的老房子

    我正在自己的房子里读着这个房子的故事。我突然想到：如果没有房子，那么会怎样？我们怎么诞生？接着如何一生？我们从小到大住在房子里，阳光灿烂地过着，也有黯淡岁月，忧伤心情，可是房子里总是暖和的，保护我们的生命呼吸和安宁心愿，保护烂漫童年的初生，直至保护着一个男人的最后蹒跚、一个女人的最后微弱，让我们最后体面地告别呼吸，离开家门。

    房子啊，对于我们这些生命，是一个何等大何等大的爱，是一个何等无边何等无边的恩，是一个何等默默何等默默的护守，是一个何等远恒何等远恒的眷念。我又突然想到，一个人，最后如果真的能够去了一个天上的房子里开始新日子，那么他在那高高的天上，难道不会常常地看着远远低处的原先的房子和家，泪流满面、满面泪流吗？无论那个房子是多么华奢或者多么狭小，是茅草的顶还是琉璃的瓦，他应当是想念万千，感激万千，诗意万千！

    所以我多么理解《房子，再见》那本图画书里的动人缠绵，《小房子》那本图画书里的珍贵爱惜。

    我正坐在我的房子的书桌前缓缓读着这个房子自己讲的故事。它1656年被建造出来，不过它只从自己的1900年开始讲起。之前它有244年，热闹过，葱茏环绕过，后来被离开，成为废弃。它不讲那244年，而是只讲1900年重新被发现后的日月。1900年是一个新的世纪的开始。1900年也是它被一群天真的孩子重新发现的一年。发现了它的孩子们大声喊：“看哪！有个会讲故事的老房子。”是天真的孩子们知道它会讲故事的，所以它就从被发现的这一年开始讲起。它的这个选取，含着对天真童年的发现的很盛情的感激：你们给我生命新世纪，你们知道我会讲故事，那么我就讲讲这个新世纪，我讲故事给你们听！

    但是它又只讲了它的1900年，1901年，1905年，1915年，1916年，1918年，1929年，1956年，1942年，1944年，1958年，1967年，1973年，1993年，1999年。它用15年叙述了它的一世纪。

    每一年的故事只有一大幅图，几句诗，因为它知道，一幅图，几句诗，是可以写出原由、情感、苦难、幸福，讲出大历史大变迁的！这都是属于文学和艺术的特别性，《房子》也是这样特别地给我们讲故事的。这个会讲故事的房子很懂文学和艺术。这两位写故事画画儿的人很懂文学和艺术。

    英诺森提非常懂。就如同他的那一本《铁丝网上的小花》，他的画面里都是不出现大夸张，大喊叫，大喘气，大哭泣，他不依靠大眼神，大形体，大强调，大渲染，他的画里总有木刻般安定和生活原味的条纹，所有的眼神都有迷离，而不是刻意让他们在画里面朝着看画人摆可爱，摆姿势，英诺森提从不在画里面摆！而真实人生，真实表情，其实的确是时常迷离的，迷离是真实。

    英诺森提是个优美的栽种人，他把树、花、草在画里栽下，生活的所有生机和盼望已尽然，已了然，篱墙上的红果子在喊你去摘，篮子里的紫葡萄也令你向往了去提上，英诺森提的画和看画人，没有间离，迷离之间，恍然之间，我们都能走进去。

    是啊，即使一幢房子的新世纪，总还是可能被离开，被荒落，房子的故事毕竟是人生的故事，既然人生故事起起伏伏，生命会消失，那么谁能确信房子的门不会破旧，窗里夜夜有灯火？我们十分满意的是，这一次的被离开、被荒落，时间没有很长，破旧立刻便崭新了。现在住进的又是怎样一家人呢？他们给了房子新样子，新姿势，新颜色，在接着就开始的新世纪里，生命会有什么新呼吸，日子会有什么新奇迹，世事会有什么新发生，那么在很多年后，比如再过100年，房子就会有另外的新故事。我们可以等吗？虽然按生命时间我们等不到，但是按诗意的哲学，所有人都能够聆听。

    我起身关上我住的这个房子的书房门。写下上面的这些话，心里是蓬勃的，但隐隐的又有些累。树上有鸟儿叫，那些树环绕我的房子，很像英诺森提画出的绿和美。我休息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