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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2年12月26日 星期三

    目送宗师去影

    虞云国(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 中华读书报 》( 2012年12月26日   10 版)

        今年,收到《谭其骧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与《漆侠与历史学》(河北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还有李埏与徐规逝世周年的纪念集《永久的纪念》(云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与《徽音永著》(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都是相关纪念的结集。岁暮,又相继参加了纪念吴天墀与陈乐素的学术讨论会,获赠了《吴天墀文史丛稿》(四川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与《陈乐素史学文存》(广东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这些被纪念者都与我的专业密切相关,我不仅有幸一睹过他们的风采,有的还有所交往。

        这些纪念文集,往往一部分是回忆文章,一部分是学术论文。入手以后,我总是先读前者,而把后者留做将来的学术参考。这些回忆,从不同角度提供了宗师们的前言往行,不仅可为学林谈麈,也足以勾勒出现代学术史上为人忽略的诸多侧面,例如他们令人仰止的为人风骨,他们求真唯实的治学之道,他们传道解惑的感人事迹,乃至他们凸显个性的趣闻轶事。这里且从他们在十年浩劫中的受辱遭难说开去。

        漆侠向以真诚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而著称于世,在“文革”中也被打成“牛鬼蛇神”。1966年范老去世,作为昔日助手,他请求参加追悼会,竟遭红卫兵喝骂:你算什么东西,还想参加范文澜同志的追悼会?谭其骧早在1957年受命编制《中国历史地图集》,算是“钦定”的任务,却仍以“学术权威”关进“牛棚”,难逃受辱的命运。据家属追忆,“夜深人静之时,家门外造反派一声吼叫,父亲就得乖乖地跟了去,然后遭到彻夜的跪罚”。吴天墀的遭际更为坎坷,因参加过青年党,进入五十年代,就褫夺了教职,失去了工作,只得靠拉板车维持家计,其师王恩洋有诗说他“近在蓉市拉板车,面目黧黑体力健”。他的老师徐中舒与蒙文通惟恐其荒废学业,建议他研究西夏史,但不在大学,图书资料无法解决。直到五年以后,因徐中舒大力干预,才调回四川大学当历史系资料员,却事务繁忙,运动不断,直到八十年代初才断断续续完成了《西夏史稿》。其《文史存稿》后记题为《悠悠往事》,却只字未提自己的“文革”劫难,也许实在不堪回首罢。但据他说,连其师蒙文通也在“牛棚”里受到非人的折磨,“负伤归家,旋即病卒”,他的遭遇便不难想见。徐规一生从教,谨慎为人,当年也被摁跪在长凳上,不仅衣背被以墨打叉,甚至把叉涂到他谢顶的头上。李埏在西南联大与吴晗有过师生之谊,“文革”一开始,首当其冲打入“云南三家村”。他与打成“牛鬼蛇神”的云南大学教师,都被勒令在大字报上自称“蠢猪”,申请所谓“养猪费”,才能领取最低生活费。满腹学问的著名学者在肉体与人格上受到如此非人世的侮辱,在“文革”中决非个案,在那个疯狂时代是司空见惯的。

        这些被纪念者,不仅是各自领域的星斗,也是中国现代史学的骄傲。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施坚雅誉为汉学界“不朽的盛事”;吴天墀以其《西夏史稿》为西夏史研究构建了完整的学科体系;漆侠与徐规作为中国宋史研究会第二代正副会长,同为这一领域的顶级学者;李埏在宋史与中国经济史领域并称名家。作为学术的象征,后学的师表,他们理应受到尊重与礼遇。曾有学生回忆五十年代前期谭其骧的形象:“讲课的时候非常悠闲、潇洒,开始的时候穿一件长衫,拿一个大烟斗,讲课的形象非常好。”  谁知岁星未周,他竟成为造反派一声吼叫,随叫随到的惊弓之鸟。后人在惊诧两种形象巨大反差的同时,是否更应追诘:究竟是什么深层原因造成其前一形象向后一形象的坠落?

        在20世纪中国学术史上,本文提到的名家宗师,大致可归为第三代传人。审视他们的成果,有两个高峰期,一是1949年以前初露锋芒之际,一是1978年以后重返学界之时,而“文革”十年几无例外地都是空白期。许多回忆文章揄扬他们晚年焕发“学术青春”。以此肯定改革开放,固然不错,但对此前那段摧残学术、糟践学人的历史,总感仍欠反思。这让人想起,“文革”刚过,人们总爱说“把耽误的十年夺回来”。对宗师们业已痛失的“学术青春”,不宜一味高唱“不信青春换不回”,而应深刻悲悼“青春是挽不回的水”!《吴天墀文史存稿》附有其《现存著作目录系年》,自1949年至1978年的三十年间,他仅发表过三四篇学术性文章,一生论著也只有《西夏史稿》与四十万字的《文史存稿》,只是他全部学问的冰山一角,那座巨大的冰山却永远没能显山露水。在徐规与李埏那里,学术论著量难以比肩前两代名家宗师的现象,也不同程度地存在。而在谭其骧与漆侠那里,倘若没有五六十年代的不断折腾,其成果一定更为丰硕可观。

        这些宗师名家及其代表作,已经镌刻进中国现代学术的长廊,其中谭其骧的《中国历史地图集》还被胡乔木推崇为新中国史学界“最有成绩的工作之一”。然而,查阅他们履历,却不得不指出,尽管他们的成果主要产生在1949年以后,但他们并不是1949年以后成长起来的。谭其骧早在上世纪30年代就在史学大师顾颉刚的门下崭露头角,吴天墀是徐中舒与蒙文通的得意门生,徐规与李埏在浙江大学师从张荫麟与张其昀,即便漆侠这样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其最基本的学术训练与史学根基,也还是在就读西南联大与复校以后的北京大学期间构筑起来的。这一判断,或许让人纠结,却是不争的事实。

        改革开放以来,这些宗师名家也培养了学术传人,故而才有这些纪念集的问世。但诚如他们的学生所说,“这样求真求实的老专家在全国不多见了,在中青年一代中更少,也许越来越少”(周振鹤语)。问题并不在于弟子的学养难以企及师辈(这是可以努力的),症结在于,当下急功近利的评价体制严重败坏了学术生态,跑国家课题,报学术大奖,争名于朝,争利于市,还有几个具有前辈宗师的学术风骨!

        于是,后人只能黯然目送这些宗师日渐远去的背影,至多编点纪念文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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