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作为这本书的翻译者,也必须承认一点:玛里琳·艾维的《消逝的话语:现代性、幻象、日本》是本很怪的书。从内容来看,这是一本人类学著作,或者以我们的视角看来,是一本日本学著作(只不过作者本人可能要对此表示异议)。以人类学的视角研究日本事物,这样的著作本身并不稀奇,但艾维的书奇特之处在于,它所研究的这些事物似乎并没有什么关联。
《消逝的话语》一书分为六章,除了第一章的理论辨析,其余各章分别描述和解析了日本现代生活的某一个“角落”:“发现日本”等旅游观光活动策划;柳田国男《远野物语》的写作及日本民俗学的创立;远野市创建博物馆城市的努力;恐山的祭奠活动及巫女的通灵;大众演剧。这五个题材中,除了第二、第三还算有些关联之外,其他都有些风马牛不相及的意思。但艾维却在它们内部找到了隐秘的共同之处,并将其联结为一个整体:它们都是徘徊于现代性边缘(或是在时间层面上,处于前现代与现代的边缘;或是在空间层面上,处于现代性社会的边缘;或是兼而有之)的处于消逝之中的话语和实践。
单纯指出这一点其实并不能够让我们立刻理解这部著作的写作意图,因为艾维的人类学研究是在其特殊的理论框架之下展开的。首先,她认为,当代日本弥漫着一种深刻的焦虑感,这种焦虑来源于民族-文化身份认同的矛盾。20世纪的日本已经被无可避免地拖入了现代资本主义生产体系,在现代性这一点上,它与西方国家并无二致;然而现代化的成功又使它急于强调自身在民族、文化上的特殊性以摆脱后发现代化国家的模仿者身份。那些缓解身份认同焦虑的努力,无论是对民族同一性和特殊性的认同还是通过怀旧对前现代、前西方的日本“传统”的确认,在艾维看来,其实都是一种想象和幻觉。这可能也是她为此书的副标题定名“现代性、幻象、日本”的原因。
以此为理论背景,艾维对于这五个方面题材的操作,与其说是研究倒不如说是解构。事实上,艾维所关注的这些题材,对于西方学界来说,大都是非常新鲜的,这一点从她的参考文献就能看出:她所引用的西方学者的话语大都是理论著述,而旅游策划、恐山、大众演剧等具体问题的材料则几乎全部来自日本学者,可见西方学者是很少涉足的。为了研究这些问题,艾维还在日本做了切实的田野调查。这也就意味着,无论是其中任何一个题材,艾维都可以将其做成不错的传统意义上的人类学研究。但艾维的方式却是完全不同的。比如对柳田国男写作《远野物语》及创立日本民俗学,艾维就打破了传统的叙述模式,她展示了《远野物语》与现代化进程的矛盾性、真正的叙述者佐佐木喜善所遭到的贬抑、文言与口语的矛盾、民俗学与国家主义倾向的无意识合谋等诸多真相,成功地将记录、描述、分析的人类学式研究引向了对于传统与现代之间矛盾的反思。
玛里琳·艾维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人类学系副教授,康奈尔大学的人类学博士,是个人类学家。艾维的这本书当然是一本符合规范的、严格意义上的人类学著作,尤其是在恐山、大众演剧等问题上,她提供给我们许多非常新鲜有趣的知识;而在另一种意义上,它又是在西方当代理论框架内探讨现代性问题的一种积极尝试。只是从日本研究的角度看来,这本书还存在一点遗憾:艾维对日本学这个词是有点介意的,她在书中说“我一直以来都不愿被首先看作是日本学家,因为它会让人联想到东方学家以及它狭窄的研究范围”。但这本书将日本事物单纯当作西方理论解析材料的方式,又似乎回到了传统意义上的东方学、日本学,这恐怕是作者自身的一种矛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