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90年代初期,李洪岩研究钱锺书最为用力,也最有成绩。承洪岩兄不弃,每有新作,我均获赠,感念无已。卢弼与钱锺书最早交往的事即是洪岩兄披露出来的。
网络时代,我们了解一个学者的经历相对容易,但在前网络时代,只有阅历和读书两途。卢弼多年困居天津,他曾说这是他一生最大失策。洪岩兄本籍天津,得天时地利,有此因缘。
洪岩兄叙述卢弼与钱锺书交往,主要依据是卢弼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私印的几册诗文集,如《慎园诗集》《慎园文选》《慎园丛集》等,洪岩兄同时提到卢弼还有一册和当时文人故交的书信集《慎园启事》,可惜此书洪岩兄当时未及获读。
近年网络旧书交易异常繁荣,早年极难一见的书,时时会在网上出现,虽然价格奇昴,但有书现世,对学术而言,确也是一种福音。《慎园启事》如今并不难见,但我检索网络,还没有发现使用卢弼致钱基博父子通信的研究文章,傅宏星《钱基博年谱》也未见引述。因为《慎园启事》是油印书册,流传不广,有必要抄出,以嘉惠学林。
《慎园启事》是1961年戴克宽在上海印出的,负责刻版的是石贡航。当时戴氏负责刻出的油印书,我多数见过,刻手除石贡航外,还有一位张仁友。戴氏油印书,最能代表特殊时代文人学者的趣味和风雅,刻版水平很高,尤以戴氏自己的《果园诗抄》最为精美,《慎园启事》也相当诱人。
卢弼覆钱基博信共四通,时间为1951年至1954年。覆钱锺书信三通,时在1955年和1959年。
《慎园启事》体例,以卢弼居北京时期通信为上卷(1914—1932年);居天津时期为下卷(1933—1959年)。为节省篇幅,卢弼只抄原信内容,标明通信时间,将书牍前后敬语删除。
《慎园启事》刻印书信,用旧式断句法,单圈点断,偶用双圈强调重点。未分段,偶用小字夹注,字用娟秀楷书,识读无碍。为尽可能反映原貌,依原例抄出。信中涉近代诗坛人物故实较多,但都可网络检索,偶有笔误,也一望而知,所以未加注释。卢弼述近代诗坛故实,多可作诗话素材,十分有趣。
卢弼书信中多有对钱锺书夫妇及《谈艺录》《宋诗选注》评价,材料宝贵,与李洪岩早期文章对读,恰好可以还原卢钱交往原貌。
网络时代,卢弼生平,不再细述。序号为笔者所加。
1、覆钱子泉 一九五一、八、廿四 辛卯处暑
去岁获读大著《中国近代文学史》。评论人物。如老吏断狱。公直无私。喜其载人轶事。可资谈助。旋阅旋咏。聊以自娱。南北阻隔。无缘就正。适孝萱来书。谓先生诲人不倦。今世纯儒。遂检旧作。冒昧渎呈。先生虚怀雅度。华翰先施。猥承奖饰。益增惭惶。别录拙句数纸呈教。偶而游戏之作。不足以登大雅之堂。藉此得联翰墨之缘。实为私衷之幸。湘绮老人。风流自赏。每遇翰林。辄呼前辈。红丝小辫。讥讽诙谐。曾接风采。遂形歌咏。后以词近轻薄。概行删汰。类此甚多。姑举一例。又如苏玄瑛舆论不惬。王式通末路失检。凡此诸人已咏不录。存者已无几矣。樊山海藏。同工异曲。一时瑜亮。都为妙才。愚与海藏。尤深惋惜。别赋三章。略抒馀慨。胡步曾谓吕碧城为女中樊山。大著未辑。感旧之音。写呈清览。后生末学与大著喜加评议。不知如此钜制闳篇。岂能毫无遗漏。过事吹求。适形狭隘。增订之本。当臻完善。尚未获读。敝处印本各种。拟迳邮呈。贤郎佳耦。桃李如林。一门风雅。艺苑美谈。先生之乐可知矣。
附近人杂咏数十首海藏三首碧城五首。
2、覆钱子泉一九五一、九、十五 辛卯中秋
惠书诵悉。湖北丛书为四川赵翼之尚辅学使所刊。书面只有三馀草堂字样。宜为人所不知。北平图书馆馆刊。举各省丛书。此书亦未列赵名。子妇为徐久成之女。翼之先生孙女。久成之妇也。拙作久成诗集序。道及此事。云久成两家姻娅。皆为学使。皆刻楚先贤书。久成题慎始基斋校书图亦言之。辅大校长陈援庵赠诗。有楚才独阙笑南皮之句。自注谓书目答问姓名略无鄂人。弟举若干人告之。楚人言楚。略能了然。若询我锡山故实。茫然无以置答。论事贵求其通。不能故意吹求也。石庄绎志为李申耆原刻。传闻李于名场引绎志语获捷。杀青以报之。周沈观刻石庄集。樊山序极佳。今交邮寄碑铭拙诗呈教。藏书卖尽。独处小楼一间。有食息诵读恒于斯之句。怡然自乐。吟咏娱老。闭户即是深山。亦如先生之昙花林中也。
3、覆钱子泉 一九五一、十、三、辛卯重阳前六日
惠书暨尊府家谱、念劬丛刻、均收到。另呈拙刻。藉报琼瑶。先生以道自任。我为乡邦学子敬谢良师。感想所及。条列如左。
大函称谓非所敢承。先生著述之多。闻见之广。我皆望尘弗逮。谦抑固是美德。逾量则受者踧踖难安。后如再施,不敢奉教。
尊府家谱字小。只好徐徐细读。累叶书香。令人敬佩。溥心畲书画有旧王孙印记。先生亦可用之。近则嫌于封建。可为一笑。附呈海岳行吟草。有咏武肃表忠碑诗。湖北诗徵传略引全首见卷末沔人与尊府早有文字之缘。不自今日始也。
从戎纪略。偶阅一则。曾九忌合肥分功。当时情景。可推测一二。左文襄与郭筠仙亦不谐。湘绮耳闻目击。讥嘲玩讽。曾九极力敷衍。此亦当时之一公案。
復堂日记续录。贤郎序文。妙制美才。爱不忍释。不止为松岑敌国。几道行严雨僧步曾数子而外。一人而已。拙著三国志集解序例云。松之父子。注解马陈。两代闳儒。千秋盛业。今则见于君家。迁固亦承家学。老苏之乐乐何如。弟最爱才。垂老尤甚。秋水蒹葭。伊人想慕。几道译述居先。行严文字。略见甲寅杂志。雨僧诗集已刊。后附徐久成诗步曾诗见学衡杂志。吴其昌有九都纪功碑跋。拙著曾採录。海内中西兼通之人才。屈指可计。贤郎独步一时矣。序中引诸家日记。评论极当。拙作左笏老日记诗。呈教。可资参考。越缦未印日记。闻有不慊于南皮云门之语。询诸樊山。笑而不答。谭师主讲经心。弟初入院。谭师旋去。继者为麻城吴星阶师。兆泰疏谏颐和园工程革职亦工骈文肄业未几。考入两湖书院。谭师有师生之谊。乐诵其书。惜字小目花。不能细阅耳。
先生对亡友之高风。胜于季札挂剑。陶夫人亦庶几李易安。徐君可以无憾。黄郛曾同宴饮。苏张之流。宜徐君与之不谐。良禽择木。似或失之。今日求如胡林翼之于罗泽南。不可得矣。
尊谱中有张仲仁撰文表墓之语。经济特科前六名。苏人居其三。胡绥之张仲仁徐芷升。三人皆我挚友。胡张已矣。徐则老而贫困。文人末路如此。
沔阳丛书。收集选校弟任之。刊资先兄木斋筹之。冬夜勘校。右臂受寒。近躬亲洒埽。臂痛霍然。童承叙沔阳志为名志。章实斋天门志全袭之。天门为明竟陵县竟陵明时为沔阳属县实斋一字不易拙撰童志跋语。于作者心迹。稍稍道出。弟七十二岁时。尚能细书。手抄浣花玉谿诗数百首。章一山戏赠句云。七二翁姑双白发。房中合选义山诗。七十三岁伯兄室人。先后逝世。数月之间。两遭惨痛。老泪盈把。次年钞书遣闷。写成三国志集解补二卷。整理积年诗稿七卷。老钝不自爱惜。用力过度。遂至昏聩。成今日冥索之状矣。每一握管。不能自休。几如老妪絮语。琐渎清览。谅恕不庄。
4、覆钱子泉 一九五四、四、二十、甲午三月十八日
展奉惠书。暨赐撰先兄木斋遗稿序文。载颂鸾凤之章。深慰脊令之痛。浣花集中有严节度。昌黎文中有柳柳州。欣辛何如。谨援大笔撰吴清卿传例。检拙藏谭復堂师点校绝妙好词笺奉呈。藉先贤之翰墨。答君子之名篇。匪报琼瑶。愿联侨札。留置高斋。聊供清赏。
1、覆钱默存 一九五五、六、四 乙未四月十四日
挚友某翁语鄙人曰。谈艺录讥评古今诗人。身无完肤。子乃投诗钱君。可谓老不自量。鄙人笑应之曰。往有人论管仲有贬辞。夜梦管子揖而进曰。先生笔下留情。钱君讥评皆古今诗人。下走不过桃花扇中之说鼓儿词者。不足齿于讥评之列。有恃而不恐。更不必效夷吾之乞怜。翁语塞而退。正欲以答宾戏之言告左右。适奉大示。满纸揄扬。先生不作刘季绪。大失所望。果如所料。不足齿于讥评之列。真为某翁所窃笑矣。
又 再答宾戏。
挚友某翁又语不佞曰。戒子无投诗钱君。不纳忠告。抛砖不能引玉。虽多亦奚以为。不解一也。老不知休(羞)又和寻诗。设因倾茶角胜。惟口适以与戎。不解二也。人之好尚。各有不同。苏台本多佳丽。吴王偏宠西施。秦淮主盟风月。牧之专恋扬州。而子乃欲高下抑扬。万殊一致。不解三也。余笑应之曰。李杜知交。艳称千古。浣花集中。怀李极多。青莲只有饭颗之嘲。今日李杜并称。释惑者一。杨夫人名门闺秀。知书识礼。不能以市井村妪之见。测南国淑女之心。释惑者二。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梁冀艳妻。妖容艳态。秦虢二国。淡埽蛾眉。我固不能强人学我之老丑。人亦不能强我作无盐。各适其所适而已。释惑者三。钱君新续世说语林。劳翁答问。即可据以塞白。如获稿酬。同某一醉。翁喜笑而退。
2、又 一九五五、七、十五 乙未五月十六日
尊公近代文学史。卷末论梁胡。为良史定评。大札论陈郑樊陈。亦极公允。某君成见太深。进言不易。山谷临川。咸有特性。流风所播。习为固然。某君推郑子伊为清诗巨擘。巢经本经生。阅其诗者。尚需置经籍纂诂于左右参证。陶冶性情。翻成苦境。边区枯槁之章。执中原骚坛之牛耳。可谓突起异军。南皮不喜宋诗。见苏戡序散原集。亡国哀音。先机已兆。某君于散原苏戡外。亦称苍虬。老友徐芷升谓。仁先同年。人可爱。诗可憎。弟与仁先经心书院同学。院生皆年长者。弟与仁先齿最少。学使甄别新旧生。仁先世家子弟。丰度翩翩。群相围绕。争看子都。不意后来诗境。与昔日绮年玉貌。背道而驰也。弟挽仁先十联。别纸呈教。或谓拙吟敏捷似樊。答言樊诗四万首。免遭胡骂。说与诗人一笑。前赋登浚宣露台一章。老友徐石雪深以为戒。承嘱无履危梯。良朋厚意可感。愧无仲宣登楼之赋。幸免金谷坠地之虞。请释锦怀。藉资谈助。
3、覆钱默存 一九五九、十、廿一 又十一、十四、己亥十月十四日
惠札暨宋诗选注奉到。敬谢。前闻是书印行。不欲损左右笔耕之资。讬人代购。下走十年不履市场纸贵洛阳。求之不得。忽承佳贶。忻忭何如。推陈出新。闻之快意。言语妙天下。雅俗共赏。鄙意开卷。宜写凡例数条。一览而知内容。再阅三十叶之序文。一切了解。执事以为何如。承惠贤阃杨夫人译本小说。谢谢。鄙人阅说部极少。小册及横行书。均未寓目。因杨夫人盛意。破例一开眼界。获睹佳人妙笔。纵有心馀一场小病。庸何伤。里井琐闻。曲曲如绘。出之名手。便自不凡。雅贶无为报。学柳敬亭讲一段趣事。藉博一粲。鄙人曾办外交。不肯媚外。然工功于媚内。民国初年。在北京史家胡同买一旧宅。枣花寺之牡丹。法源寺之丁香。畿辅祠之海棠。兼而有之。屋宇无多。隙地颇。谋补植花木。彼时置宅尚举债。卢室人有难词。婉言协商。今幸获鸠居。觅一解语之花。与不解语之花。二者孰宜。室人不待词毕。即可其后者。遂据广群芳谱为南针。遍觅佳卉。艺菊千本。越岁满园春色矣。每年春节。夫妇联袂偕游海王村。余为室人讲说旧本书籍。为古董之一。与女子仪饰。同一珍宝。室人渐染同好。检卷查叶。室人任之。遂能鉴别版刻。喜阅精椠。几青盛于蓝。拙斋所藏善本及大本古今图书集成。室人助成之力居多。为友估所周知。胡绥之先生有长歌咏其事。设有续菊鞠裳藏书纪事诗。可增入佳话。鄙人之媚内大功告成矣。时运迍邅。日寇肆虐。迫不得已。卖书易宅。答友人书。有藉伯喈万卷易兰成小园之语。又有辟地实无谋择邻深失计之句。斯举实为最失策最痛心之事。鄙人国志成书。即拟为水经注作疏。所收大典本、黄省曾本、朱谋玮本及各种校本、全卖归北大。鄙人喜读迁书。有与周少璞论读史记书。又有马书喜诵真肝胆。骥力空留瘦骨皮之句。尝为水经河水篇、与史记殷本记、须明甲骨文字难治。此外左右逢源。迎刃而解。吾生已老。此愿未尝。岁月蹉跎,掷笔三叹。流寓津沽。朋好吟咏。著书未成。换了十几卷莲花落。(慎园诗集)岂不可笑。幸获大笔赐撰序文。装点门面。因贤伉俪关怀。琐渎清听。幸恕狂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