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读书,总以应试为第一要务,这样免不了要投机取巧,即常常只背教材和讲义,而不去读更为精彩的原著,因此也便有了“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误读,或一叶障目的偏差。诸如本文的主人公李渔的《闲情偶寄》一书吧,在我最初的印象里,它只是一本谈戏剧创作与表演的书,内容不过是“立主脑”、“减头绪”、“密针线”之类。然而近日闲读山东画报社出版的《闲情偶寄图说》,才知自己大错而特错了——它的内容远不止于此,而是囊括了妆饰打扮、房舍园林、居室布置、古董器玩、竹木花卉、饮馔养生等闲情雅兴。对这部分被“无知”遗漏的内容,我显然更感兴趣,因为在其中我依稀看到了一位穿着长袍马褂、脑后拖着长辫的小资文人。
李渔(1611—1680),字笠翁,著有《笠翁一家言全集》,包括诗文和《闲情偶寄》、戏曲《笠翁十种曲》、话本小说《无声戏》、《十二楼》、长篇小说《合绵回文传》等。祖籍浙江省兰溪县下李村,生于雉皋(今江苏省如皋)石庄镇的一个富有的药商之家。他自幼聪颖,有才子名,常随伯父出入于大人、先生之门,游览名园,吟诗作赋。1635年,他在兰溪应童子试,后考入金华府庠,以后屡试不第。清兵入关后,他再没应试。为了维持生活,他从41岁开始了“卖赋以糊其口”的生涯。50岁左右移家金陵,在前后近20年的时间里,他一面经营芥子园书铺,刻售图书,一面组织以姬妾为主要演员的家庭剧团,北抵燕秦,南行浙闽,在达官贵人府邸演出自编自导的戏曲。晚年复移居杭州,终老是乡。
在明末清初这样一个“乱离之后、鼎革之初”的复杂时代,李渔如此处世、谋生,确是传统文人中的一个异类。李渔这种安身立命的方式不仅和做官的读书人不同,也完全有悖于圣人之道——圣人认为读书人应“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按照这个要求,李渔既然做不成官了,那么就应在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也不改其志。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他没有遵从圣人的教诲去做一个清教徒一样的隐士,而是做了一个在商言利的商人,一个从事“末技”的作家。他虽生活在民间,却常常出入于达官贵人的府邸;虽有生花的妙笔,却没有代圣人立言,偏偏醉心于当时被视为“文人之末技”的戏曲、小说;且其作品的内容不再“载道”,而是强调娱乐功能,甚至为此不惜媚俗,如《肉蒲团》。李渔的身上,很难看到传统士大夫“修、齐、治、平”的家国情怀。
在摆脱了官的诱惑和“道”的束缚后,李渔的精神和心态都是轻松的——既不为“官”所累不为“道”所累。而卖文和卖艺虽不能让他大富大贵,日子却也小康。他因此才得以痛痛快快地游戏人生,比之那位崇尚性灵的袁宏道老先生要活得潇洒多了(袁中郎老是抱怨为官之苦),比单纯地做隐士的陶渊明老先生富裕多了。无拘无束的有产阶级才能有闲情,有闲情的人才能有心情来经营、打磨和品味自己的小日子,妙文也才能被他妙手偶得——这样一个热爱生活、富有情趣的人,又有一双为美而生的眼睛,他只需将日常生活中的一鳞一爪信手拈来,由具体事物的微处谈起,便能从容不迫地逼近平常事物的本真之美,故而篇篇都成妙谛文字——既自然又有风韵,毫无牵强、刻意的成分,可谓是一种真性灵,真文字也!这便是《闲情偶寄》一书最让人叹服的地方。
常言道:有得就有失。其实对于李渔,它的逆命题也是成立的,即有失就有得。试想,如果李渔没有走上这条自我选择的异类的人生道路,如果不是把自己的后半生沉浸在个人的一片小天地里,我们今天也就无法读到这种精彩纷呈、情趣盎然的闲文了。虽然,李渔在生前和身后常因此而被一些正统文人所诟病,但是我想,他们在身心疲惫之时也一定曾暗羡过他的闲情,毕竟“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不然,历史上为何有那么多时隐时仕的文人呢?不同的是,他们大都受时代和自身素质局限,没有能力设计和选择一条与众不同的人生之途,不敢一个人面对这个世界。从这个意义上说,李渔身上真是有现代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