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是一个文人,一个很有才的文人,一个才人中的才人。我听说,前苏联的作家帕斯捷尔纳克上过黑名单,但是,斯大林居然对手下人说:“不要动他,他是天上的人。”无独有偶,传说大清的顺治皇帝读了金圣叹的文字,也说了,他是一个“莫以时文眼看他”的“高手”。才人原本无多, “天人”更是 “人中麟凤”,这稀缺的物种,原应加意保护。但是,金圣叹甚至没有帕斯捷尔纳克“幸运”,帕氏受尽煎熬,却还未像金圣叹那样——被处以极刑。
金圣叹与帕氏还不一样,后者一直跟当道不合作,杆格,乃至抗争,故屡遭惩创,而我们的这位才人,在听说皇上赏识他的文才之后,甚至还朝北跪拜下来,以感激如此天大的鸿恩。唯一让他脑袋搬家的“罪行”,只是他参与了一起“哭庙”案,而所谓的“哭庙”,却是向朝廷尽显忠忱之举。
中东有著名的“哭墙”,从四面八方来的犹太人,会在此抚墙而泣,一倾其流离之恸。而这里的“哭庙”,则是一起突发的群体事件。事起于当时吴县县令任某贪酷枉法,激起众怒,他的上司巡抚朱某又徇私庇护,更致民怨沸腾。彼时并无便利的通讯,能令民意直接上达天庭,所可能作的选择,便是在读书人合法聚集之地——文庙,对着不朽的至圣先师孔子牌位,大哭一场,以舒愤懑。“哭庙”之际是否真哭了,对此后代似还有一点争议,但我总以为,我们的国人,借酒可以发疯,事到此时,借哭耍耍性子,是完全可能的。带头的又都是无拳无勇的秀才,除了“让眼泪飞”,又有什么办法?所以,不大的一个文庙,顿时就成了一个“场”,有显著的心理效应,你哭我哭大家哭,锥心泣血,哭声一片,而里里外外,聚集了上千人,更是哭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这又是一种何等憾人的悲情!“哭庙”与“哭墙”,真是两种不同的文明,只可惜没有历史的遗迹留存,能供我们后人年年岁岁纪念和回味。
当时的哭声自然震动了官府,在官府的人耳朵听来,这哭声不啻是抗议和投诉,“大成至圣先师”代表着中华的伦理和良知,在他老人家面前,于哀哀恸哭之中,还夹杂指奸触邪的詈骂,这还不刺耳闹心吗? 时值顺治帝驾崩,官府正设灵祭悼,“哭庙”之举,有涉惊扰,兹事体大,正好给了“从严、从重、从快”的理由,为首的一小撮人,就被迅即抓捕归案,这其中就有大才子金圣叹。
有人说,金圣叹其实是冤枉的,他并未参与“哭庙”,或只是去“打酱油”而已,官府的人嫉恨他,便将他搁进去了。真相如何,现在也不能起相关人等于地下,无法查证。而他确确实实是被作为重要人犯立案了。金圣叹此人,赞之者称其“为人倜傥高奇,俯视一切”,恃才难免傲物,用鲁迅先生的话说,“他早被官绅们认为坏货了。”官府正好收拾他,当在情理之中,然而,大清的衙门虽然也草菅人命,办起案来,未必不按规矩:供词、人证、物证,一应俱全。这些“证据”的真伪如何,姑且不论,却一定会涉及他的声望与影响。金圣叹没有煊赫的官位与权势,但他真正是一位“文化班头”,有人说他,“每升座开讲,声音宏亮,顾盼伟然。凡一切经史子集,笺疏训诂,与夫释道内外诸典,以及稗官野史、九彝八蛮之所记载,无不供其齿颊。纵横颠倒,一以贯之,毫无剩义。座下缁白四众,顶礼膜拜,叹未曾有。”这里,当可一窥他在“粉丝”们眼中的地位与形象。此人又一向嚣张兀傲,以他的思想性情而论,城中的读书人发起这么大的一个抗议活动,他沉屈自保,置身事外,几乎是不可能的。而只要他现身现场,那么,就必是“幕后黑手”和“坏头头”无疑。
金圣叹之死在历史上非常有名,以死出名者多有,而像他那样被人津津乐道者不多。流传最广的是,他死前声称:“断头,至痛也。籍家,至惨也。而圣叹以不意得之,大奇!”也有说他留下遗言道:“盐菜与黄豆同吃,有胡桃滋味,此法一传,吾死无恨焉。”还有说他行刑时,两耳各塞一字纸,一为“好”,一为“痛”,等等,等等,版本甚多,其间会有一些好事者加工渲染的成分,而以他的性情以及言谈风格而论,后人皆宁信其有。他阁下“不亦快哉”的“快哉体”,尽人皆知,所谓“真正才子之胸中,夫岂可以寻常之情测之哉”,便是此类“雷人”言谈的最好注脚。此公一生最得意的事业,是评点世间“才子书”,而今,一本自家生死的大书横放面前,他的“灵心妙舌”,焉能不以此出之?
人们确凿地不难从中体会出金圣叹的绝望、无奈和深深的哀痛,“嬉笑之怒,甚于裂眥;长歌之哀,过乎恸哭。”(柳宗元《对贺者》)这位旷世才人,以别一种手法,让我们内心溢满悲凉。而与此同时,令人更感悲哀的是,此种言谈又有一种“不可承受之轻”。身戴重重的刑具,枯坐在死囚的大牢,金圣叹究竟想过一些什么,谁也无法知道。麻木无知的阿Q,一旦意识到正在走向刑场,还无师自通地喊出了:“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金圣叹若不是“口中塞栗木”,在背插招旗,拖往刑场的途中,他会向看客们喊出什么呢?是“天子圣明,奴才该死”,还是“推翻满清,光复中华”?看来都不会,他找不到自己的归属,也无从做出自己的选择。所以,伽利略临刑时能高喊出“地球照样转动!”,遗响震动至今,而这位命丧皇权屠刀下的这位智者,却只能留下一些模模糊糊,指向不明,遭人“娱乐至死”的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