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张爱玲依然在病中给庄信正复信,那她回复庄信正的最后一信,写信时的身体状况是这样的:“我这些时一直是各种不致使的老毛病不断加剧,一天忙到晚服侍自己,花掉全部时间,工作停顿已久,非常焦灼,不但没心思写信,只看报和电视。”合上书,一下子吃惊起来,1994年啊,我已经念了高三,看完了张爱玲的一本十八春,而她还在世界上的某个旅馆里生着病,孤独一如她的十五岁,那么传奇。张爱玲,十五岁的时候,在一篇文章里写道:生命是袭华美的袍,里面爬满了虱子。命运真是和她开尽了玩笑,在她生命的最后二十年,她几乎是在和生命里的这些虱子们做斗争。
张爱玲第一次让庄信正租房子,大体的要求如下:一个标准间即可,有卫浴和厨房,厨房呢,也不一定非得占一间;要离上班的地方近;房子要新,要干净;最好有床,其他都可以没有。
这个时候的张爱玲已经有了洁癖,她害怕一切虫子,和她的皮肤时常过敏有关系。
张爱玲和庄信正相识得偶然,是因为庄信正要去一所私立大学任教,而他所在的加州大学需要一个老师来补空缺。他本来是想请夏志清帮忙,夏志清没有时间,就推荐了当时经济正困顿的张爱玲。
当时张爱玲结婚了十一年的丈夫赖雅刚离世不久,久病在床的赖雅几乎掏空了张爱玲的储蓄。在美国期间,张爱玲和自己的姑姑与弟弟联系很少,也和她长期居无定所,身体多病,经济窘迫有些微关系。
张爱玲与庄信正的交往正是由这样的书信开始,从1966年6月末的一封信,至1994年的最后一信,两个人通信达三十年。
通信集最好玩的部分是庄信正的注释,比如,第一次给张爱玲租房子。庄信正找了两处,一处房租便宜一些,但有些旧。这并不符合张爱玲的要求,还有一处呢,房子稍大了一些,是一房一厅,很干净。但有一个问题,是同一栋房子里住着顾孟馀夫妇。顾孟馀呢,又恰恰早些年与汪精卫是同事,和胡兰成可能也相识。所以怕日后张爱玲怪罪,就在信里向张爱玲说明白了。张爱玲呢,却并不介意,毕竟时过境迁,且与顾氏夫妇素不相识,就选择了这间一房一厅。
交往的最初,无非是一些生活上的交流,比如张爱玲热爱熬夜写作,而又怕停电。庄信正便会买一些蜡烛让她储存起来。
但是,因为接近张爱玲的缘故,也有说不出的好处。比如1970年3月18日这天,张爱玲写了一个字条给庄信正:“信正,我昨天忘了说,收到你妹妹同事的名字请写张明信片来,省得打电话的工夫——实在是忙,你也忙。”这封信里,张爱玲所说的庄信正妹妹的同事,叫杨荣华,同在台北市南港国中教书。暑假的时候,庄信正可能回了台北一趟,认识了杨荣华,竟然,杨荣华是张爱玲的粉丝。这让庄信正有一种说不出的自豪感,回到美国以后,庄信正便买了张爱玲的《流言》和《半生缘》寄给张爱玲,替杨荣华求签名。
果然,第二年,庄信正便和杨荣华结婚了。张爱玲无意中还做了一次红娘,甚至庄信正夫妇的定情物,是张爱玲的两本签名书。
然而,张爱玲是一个对环境和人事都十分挑剔的人,她从不妥协,所以,在加州大学的差事并没有做久,1971年6月底便结束了在加大的研究工作。1972年5月时又托庄信正帮他租房,这一次,她搬到庄信正所在的城市洛杉矶。这一次,张爱玲住得非常久,一直到1983年,才搬离。
这期间,1973年8月16日,张爱玲第一次在信中写到自己的疾病,因为长期失眠,她不得不大量服用安眠药,从而有些副作用,比如耳鸣之类。在信里,她告诉庄信正要去看耳朵。
这期间因为庄信正工作的调动,通信较少,但是张爱玲仍然有很多话还是会对庄信正说,关于有人恶评《色戒》这部小说的事情,关于唐文标私下占有张爱玲作品的版权等等,甚至在1982年圣诞节前两天用特快专递寄快件给庄信正,告知庄在哈佛大学做访问的北京大学教授乐黛云托人请她回国访问。她回绝了。还有她的姑姑,那位对她影响至深的大家闺秀,终于在78岁高龄的时候,与意中人李开弟结婚。
除了给张爱玲代买纽约书评或台湾的报纸杂志之外,偶尔,庄信正也会凭着自己的兴趣给张爱玲买一些时髦新出的小说。1983年4月25日,张爱玲回信庄说:“默多克是我看不进去的名作家之一,以后千万不要再给我。白扔了可惜。”
可能是说完以后就想将书扔掉,但又在整理东西时翻了一页,竟然看进去了。很好玩的是,过了不久,在6月6日这天回庄信正的信时又纠正了自己的观点:“又收到书。上次我说默多克看不进去,结果发现可读性很高,倒先看完这本。以前翻看过一本她的书。不知怎么看走了眼。又在看牙齿。”
牙齿,和皮肤病从1983年开始,便成了她的两个日常生活的敌人,比起失眠症来,来得更猛烈。在不久后给杨荣华寄赠签名照片的一封信里,张爱玲又说起自己的疾病:“牙齿好容易又看完了,倒是一直不疼,至多隐隐作痛,不过麻烦头痛。”
1983年10月26日,张爱玲的牙医退休了,而所住了十年的公寓发现了虫子和跳蚤,她选择搬家,从此以后,她开始十年的搬家生涯。
这次搬家的张爱玲,经济依然并不宽绰,在11月5日致庄信正的信里写道:“找到的房子其实于我也不合适,太讲究了点,有冷气而没有家具。我喜欢空旷,想买一两件塑胶铜管桌椅榻,但是这种最普通的廉价家具似乎停制了。真是买不到,再想法子凑付着,不预备花钱布置。”不仅如此,新租房子,房东怕客人交不起房租半路跑了,还要找人担保,万般无奈,张爱玲只好填了夏志清和庄信正的名字。这不由得让我们想起上世纪90年代初的北京上海等地的租房情形。
搬家最厉害的时候,张爱玲曾经一天换一个汽车旅馆,所以,这样搬来搬去,她的东西扔得差不多了。因为搬得太勤了,只好把自己的东西存在某处,直到确定不搬了,再取回。在1984年1月22日致庄信正里,她写道了这样的状态:“……从对话节起,差不多一天换个汽车旅馆,一路扔衣服鞋袜箱子,搜购最便宜的补上,累倒了感冒一星期,迄未全愈。还幸而新近宋淇替我高价卖掉《倾城之恋》电影版权,许鞍华导演……如果算了,再去找房子,一星期内会猖獗得需要时刻大量喷射,生活睡眠在毒雾中,也与健康有害……”
她此时对环境的要求以及对虫子的敏感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到什么地步呢,发现自己的箱子底有虫子,会直接将箱子丢掉。
庄信正收到信以后,发现没有回信的地址,又看到张爱玲累倒了。很是关心,找了自己的朋友林式同,代他来帮助张爱玲租房子。而张爱玲呢,此时的身体多处发病,在1984年4月4日的回信里,她写道:“我这大概是因为皮肤干燥,都怪我一直搽冷霜之类,认为皮肤也需要呼吸,透气。在看皮肤科医生,叫搽一种润肤膏,倒是避跳蚤,两星期后又失效——它们适应了。脚肿得厉害,内科医生查出是血管的毛病,治好了又大块脱皮,久不收口,要消炎等等。又还在看牙齿,除了蛀牙,有只牙被新装的假牙挤得搬位,空出个缺口,像缺只牙。牙医生说是从来没有的怪事。我忍不住说了声,我是有时候有这些怪事。”
给庄信正的信发完了,又给夏志清写信,只用一个词:百病俱发。
关于脚肿得厉害,林式同曾在一篇《有缘得识张爱玲》文字里记述他三次见到张爱玲,发现她都是穿浴室用的拖鞋。正是她脚肿得厉害的时候。
而正是这一次帮助张爱玲租房子,林式同和张爱玲有很长时间的交往,张爱玲很是感激林式同的一贯的帮助,最后让林式同做自己的遗嘱执行人。
1984年起,张爱玲开始不停地搬家,奔波,杀虫,应付自己的牙疼,皮肤病以及头痛。
1985年10月,刚从外地出差回来的庄信正,收到台湾《中国时报》,在人间版看到水晶的一篇标题为《张爱玲病了!》的文章,大惊,又看内容,才知道是关于张爱玲搬家杀虫子的事情,于是给张爱玲写信,让她给宋淇写信说明,并公开发表,省得一些研究者猜测。
1988年,台湾女记者戴文采租居在张爱玲隔壁的公寓,通过捡拾张爱玲的垃圾打探她的消息,甚至还写了一篇《华丽缘——我的邻居张爱玲》,这种疯狂的举动,吓到了张爱玲,也受到了一些张爱玲研究者的批评,其中包括中国时报的人间版主编季季,拒绝发表这篇投稿。
然而,这种八卦的写作方式毕竟挡不住,不久,戴文采的文章便在美国的一份报纸发表了。
不过尽管庄信正在信里表示强烈的抗议,其实,看到稿子以后,张爱玲倒是并不生气的,她本身也是一个喜欢猎奇的通俗读物的人,尽管她的创作被一些研究者和纯文学领域看重,但是,从内心里,她并不喜欢学究气息的人。
所以,在那封回信里,张爱玲并没有大说特说,只是简略带过:“《我的邻居》我也只跳着看了看大致内容。总算没登在中国时报上。得便请代向季季道谢。”
就这么一句,已经说明了她的态度,她并没有刻意地责怪作者写了她的什么坏话。
但,又因为之前,这些友好的人对这样的事情如此义愤,她也只好做顺水的人情,表示道谢。
疾病呢,并没有好转。失眠症仍在继续。
张爱玲给姑姑的信里说到自己因为晚上睡眠不好,白天走路的时候,精力不济,总是会撞到人,或被别人撞倒,1985年3月在大街上被一个中南美洲的男子撞倒在地:右肩骨裂。
1989年5月20日在致庄信正的信里又说到自己的胳膊受伤,不能写太多字。因为房子里发现蟑螂,所以,连邮件也不敢收,所以劝庄信正和杨荣华暂时不要寄东西给她,她怕有虫子带进来,如果烧掉,又拂了杨荣华的一片心意。
1994年,张爱玲依然在病中给庄信正复信,那她回复庄信正的最后一信,写信时的身体状况是这样的:“我这些时一直是各种不致使的老毛病不断加剧,一天忙到晚服侍自己,花掉全部时间,工作停顿已久,非常焦灼,不但没心思写信,只看报和电视。”
合上书,一下子吃惊起来,1994年啊,我已经念了高三,看完了张爱玲的一本十八春,而她还在世界上的某个旅馆里生着病,孤独一如她的十五岁,那么传奇。
张爱玲,十五岁的时候,在一篇文章里写道:生命是袭华美的袍,里面爬满了虱子。
命运真是和她开尽了玩笑,在她生命的最后二十年,她几乎是在和生命里的这些虱子们做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