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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2年11月28日 星期三

    寻找自己的归途

    陈应松 《 中华读书报 》( 2012年11月28日   03 版)

        作家最初的写作冲动,只能想得更小一些,而不是更大一些,只能想窄一些,不能想宽一些。这个土地如果不是与我们的心灵发生纠结,强烈骚扰过我的神经,这个土地再大,再重要,就是生长黄金,也与我没有关系。这个土地不是我的,这个土地上生活的人也不是我的。关于土地和农村,不管它是叫什么,作家不是因为有了这个叫法才去投向它,是因为我早就站在那里,我的灵魂早就在那里徘徊和游荡。

        写作之前,我想了什么呢?我肯定想了许多。但我肯定不会想得那么华丽和高深,那么胸怀人类放眼世界,并且真以为作家就能指点江山,替天行道?作家正是因为他的渺小,才显出他的伟大。屈原在死后的一千年里,受到的指责和诟病远远多于对他的肯定,一千年后这种情况才有改观。说的就是他这人狭窄,是个典型的政治狂徒。他的诗翻来覆去就是说楚怀王对自己如何不好,自己多么委曲,唠唠叨叨,疯疯癫癫。甚至许多大学问家都对他的作品和为人发难,认为他的东西不可取,全是呓语,狂妄,他投江自尽更是没有必要的荒唐之举。说穿了,就是说这个人气量狭小,狭隘,狭窄。其实正因为他的狭小,狭隘,狭窄,成全了一个伟大的诗人。如果他气度非常宽阔,一切不当回事,奉行好死不如赖活,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正义必将战胜邪恶,太阳照常升起,对我的国家和人民从来就没绝望过,文艺作品应该给人温暖、希望……请问还会有这个屈原和他的《离骚》、《天问》和《九章》吗?

        这些年我在乡下跑,仅仅是喜欢,能让自己轻松和愉悦,还有一种逃避。因为作家是一种逃避的职业。我在乡下边走边想,边走边看,边走边记,我的想法越来越简单甚至微小。我发现我这么写作和行走其实不过是在寻找自己的归途,找到我个人回去的路,如此而已。人出去,最终会回到以往。走得越远,越想回到过去。回去就是你写作最远的地方。这一条归途,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就是写作和行走的漫长过程。创作是另一种回家。而且是在孤独的黑夜摸索着回家,其他人无法帮你达到,也无法与你相随。每一个人回家的方向都不同,这也是写作之所以倍感孤独的原因。

        我们为什么要写乡村与土地。因为它与我们的童年、少年,青年,与我们亲切的记忆和成长有关。写乡村是充满快意的,乡村是有热度的。我知道它的水温。更冷的,更滚烫的地方我不会去染指。这种热度恰好能温暖自己,等温暖够了,才有可能去温暖别人;它还能快意自己,在许久以后,还有可能去快意别人。这么一种对题材的选择和写作及行走的方式,与其说是对土地和农民的关注,不如说是对自己曾经熟悉气味的方向定位,通过此,去辨认和拥抱回家的路径。

        看看楚国的棺绘。这些楚国先人的棺绘,色彩之艳丽,肯定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他为什么要把他生命的终点和归宿布置得如此华贵和绚烂呢?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些棺绘,有飞舞的云霓,有飞禽走兽,有车辇和马匹,太阳和月亮,有各种神祇。但这些很多是神话中的故事和场景,并非生前的图景,也不是他生前曾享用的奢华,如编钟、刀剑、器皿、服装等等。这种图景的布置,是来存放他永远存在的灵魂的。

        在古埃及,同样相信生命终结后,灵魂依然存在。人死后,依然住在坟墓周围,这个灵魂叫做“库”(khu),古埃及有一种书叫《亡灵书》,这种书就是给“库”也就是给人的灵魂读的。你必须要放一些《亡灵书》在死者的坟头或者棺内。还有一种是“卡”,是人的眼睛所看不到的,人死后就生存活动在坟墓周围,人们必须备饮水和食物供养“卡”,这个“卡”有点类似于我们中国的“鬼”。

        这种“亡灵书”我以为就是活着的人,为生前不会写作的人所创作的一本著作。而我们这些写作者,一辈子,其实就是在创作一部“亡灵书”,给别人也给自己看的。所以我们的写作,既是向生者倾诉,也是向死者倾诉;既是向现实倾诉,也是向过去倾诉;一个作家倾诉的口气,他既应是生者的口气,也应是逝者的口气。他的声音应是这个大地上所有生灵包括逝去生灵的声音。

        假如一个人要成为作家的话,屈原是最好的榜样。他的《九章》,全是在流放期间写的,像其中的《哀郢》、《怀沙》、《涉江》、《抽思》等,都是内心直接悲愤的倾诉,干脆就是直抒胸臆。按现在的观点,是很现实主义的发泄,很个人化的申诉,具有强烈的政治性,毫不掩饰自己的企图。但是我们今天读之仍然感觉他是能感天地泣鬼神的。他的《忆往日》、《涉江》,简直就是哭诉和嘶喊。就好像一个小孩挨打后不顾一切的喊叫,闻之令人心惊肉跳。这样强烈政治色彩和个人色彩的作品,能够穿透数千年的时间打动我们,非常让人吃惊。当然我们也可以分析是他炽热的政治情怀和充满正义感的政治立场打动了我们。可以分析这是他对真理的追求和爱国思想的力量与韧性打动了我们。这都可以。其实他打动我们的,是他自己内心的愤懑、哀愁、痛苦,特别是他的惶然无助和绝望——他的绝望如此之美丽,我们不能不为他的绝望心悸。可能现在没人说他的《九歌》可取而《九章》就不可取了。过去认为《九歌》是浪漫主义的,浪漫主义才是有艺术价值的,才是可以永恒和不朽的,不受时间淘汰的。像《离骚》也不能说它完全是浪漫主义的,前半部是很现实主义的,只是在后半部分才有浪漫可言。他的愤懑、哀愁、痛苦和绝望,这一切,正好契合一代又一代写作者在寻找自己归途的路上,那么一种苍凉的心境,安慰我们,加入我们,并且激励我们。我们可以看到他寻找的路是何等遥迢,“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抽丝》)恍恍惚惚中灵魂一夜竟在这条回归家乡的路上往返了九趟。其实他在流放的途中,因为他的作品,他真的回去了,甭说一夜回去九次,一千次也行了。他是不停地用他的作品回家,他的眼泪,他的啰嗦,他的神经质,他的怀才不遇,他的形单影只,他的被遗弃,他的决绝,为自己也为文学找到了一条最好的归途。“陟陞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离骚》)在这样的寻觅、求索和遨游中他突然遭遇到了初升的阳光突然看到了自己的故乡!这就是他的归途,他终于把形容枯槁一钱不值的身体留在了水上,把那个叫灵魂的东西留给了历史和时间。其实,他不过是自己给自己和故乡写完了一部《亡灵书》,自己给自己用文字画上了一幅棺绘,然后从容地、视死如归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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