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中华书局出版的《严复集》里面整理的严复日记,仅仅是中文部分,而严复记录自己生活起居、服药治病的英文部分未予收录。严复英文日记记录了他每日注射吗啡、吸食烟土、服用药膏等事;严复账本则详细记录了严复的家庭收入和各项支出,事无巨细,甚至连“买螃蟹去洋一元”也没有漏过。笔者有幸于前些时日整理、翻译了严复日记中的英文部分,并整理了严复家庭账本,对严复的生活起居以及服药治病情况由此得到不少感性认识。近读台北中研院近代史所黄克武教授的《惟适之安:严复与近代中国的文化转型》一书(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书中第五章第六节更是以“严复的烟霞癖”为标题,来陈说严复的烟瘾很大,购买烟土成为家庭经济的重要支出。这些基本论断与笔者阅读严复英文日记及账本所得到的认识不甚相符,试略作补正。
一、严复为何持续吸食鸦片
黄先生在书中描述到“我们很难想象这一位翻译大师一方面以典雅的文言文翻译《天演论》,鼓励国人发愤图强,而另一方面躺在床上吸食鸦片的情景”。(第41页)他就此问题的基本描述和判断是:“严复在1880年代末期染上烟瘾或许是因为怀才不遇、考试失败、加上与莺娘不睦所导致的。他吸食习惯的持续不但出于心理挫折,也与生理病痛密切关联”(第40页), “从通信之中我们甚至还发现严复不但吸食鸦片,偶尔还因为失眠而注射吗啡”(第37页),并且将严复写给夫人朱明丽的几封信抄录书中佐证。
严复最初是因何缘故染上烟瘾,现如今没有更加详细的史料加以明证。但是,他持续吸食的原因,我认为不像书中所描述的那样,主要是为了解决“心理挫折”问题,其次才是舒缓“生理病痛”。严复吸食鸦片,最根本的目的主要还是麻醉止痛,当然服用药膏和注射吗啡也起到了同样的作用。
我们仅从严复1916年的英文日记中来看,这一年严复只是偶尔吸食大烟若干筒,几乎每天都服用药膏,当然了这个药膏也是加入大烟灰的。这一年严复几乎每天都要注射吗啡。严复在1916年的日记中详细地记录了自己抽大烟、服药膏、注射吗啡的时间,精确到分钟。从时间分布上来看,服用药膏一般是晚上卧床期间,而且经常凌晨某点某刻“服用药膏一匙”,而白天主要是打吗啡针,基本上没有服用过药膏。因此,严复不是因为失眠而注射吗啡。晚上服用掺大烟灰的药膏,没有打吗啡针,主要是因为方便易行。
在1917年的日记中,2月9日到4月25日期间,几乎每天都有抽大烟的记录,这一年其余的时间,每天虽然没有抽大烟的记录,但是每天都注射吗啡,有时一天高达十次之多。这可以证明:对于严复来说,吗啡和鸦片的功效是一样的,那就是止痛。
严复一直到死其实都没有摆脱鸦片。黄克武先生认为“一直到严复死前一年,他在北京因大病入协和医院,在甘医师的协助下才戒掉鸦片。”(第39页)严复是1921年去世的,但是在他的英文日记里面,直到1920年12月20日仍有“卧中抽大烟五筒”的记录。在1920年中,他又使用另一种止痛药——海洛因,因此这一年基本上没有再注射吗啡,抽大烟的记录也屈指可数。
二、购买鸦片是严复的重要支出吗
关于严复持续吸食鸦片对家庭生活的影响,黄克武先生认为:“他持续的吸食习惯对家庭生活有诸多影响。……严家的经济能力足以负担鸦片的购买,然而因为这一方的开销不小,成为家庭经济的重要支出。严复一再要求家人勤俭持家、节省费用,也发出‘人生之不可无财’的感叹,应与此有关。”(第40页)黄先生之所以这样认为,可能是受传统认识的影响,其实细加考证,就可以发现,严复购买鸦片的钱仅仅占他家庭支出的很小部分,基本上构不成经济负担。
严复的账本记录了从1904年一直到1921年的各项家庭收入和支出。在他的账本中,每两三个月就有一次购买鸦片的记录,而每次花费不过几十元,很少超过一百元。平均下来一个月吸食鸦片的费用也就二三十元的样子。这在黄先生的书中也可以得到印证,“闻君潜来京在即,来时可拖带鸦片二两来京,五元一两便可吃矣”。二两鸦片十元,应该是够吸食一阵子。
我们再来看一下严复的家庭支出。以1913年为例,“民国二年住京计全年用银10203.3元,每月经费约银850元”,1914年1月的家庭花销更是高达1791元(严复账本)。在当时来说,这个数字已经非常巨大了,民国初年一个警察的月收入不过才8元。但以严复的收入应付家庭支出还是绰绰有余的。严复在政府的多个部门有兼职,海军部、参政院、约法会议、法制局每个月都支付他300元至500元的薪水(严复账本)。商务印书馆的张元济多与严复有经济上的往来,严复也持有商务印书馆的股份,出版《天演论》等严译名著也要支付他不菲的版税,因此经常在账本上见到,商务印书馆几百元到账。我们可以大概推算一下,严复每月的收入应该在1500元到2000元之间。因此每月吸食鸦片的区区几十元,根本不能给严复造成任何经济压力。
总之,作为晚清最具影响力的思想家、翻译家,严复吸食鸦片主要的原因是生活和工作的需要,而不能简单地把他视为一个“瘾君子”。严复的日记和账本现都保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由于各种原因尚不能与广大读者见面,就连严复的资深研究者黄克武先生尚不一定能参阅到这些史料,所以有些具体事实不能准确复原也是可以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