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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2年11月07日 星期三

    启功为什么不姓金?

    《 中华读书报 》( 2012年11月07日   16 版)

        祖父临终前要求我不许姓金。我谨记遗命,坚决反对别人叫我金启功,因为这对我已不是随俗改姓的问题,而是姓了金,就等于违背了祖训,投降了袁世凯的大问题。

        凡没落的封建大家庭有一个通病——老家儿死后,子孙都要变着法儿地闹着分财产。我家虽已是山穷水尽了,但也不能免此一难。发难的是我的六叔祖,他的为人实在不敢恭维,我曾祖活着的时候常骂他“没来由”。他找上门来,兴师问罪,对我祖父说:“父亲死后,母亲(续弦的)把家中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钱都归了你们大房,这不行。”我祖父气坏了,向他连解释带保证,说:“母亲什么东西也没给我们留下,我也从来不问她财产的事,更不用说私下给我们钱了。”我六叔祖还不依不饶,指着祖父屋里墙上挂的一张画说:“这张画不就是值钱的古玩字画吗?”这可真应了我曾祖的那句话:“没来由。”这张画挂在那儿不止一两年了,又不是现在才分来的。再说,大家都知道它是一张仿钱谷的赝品,而且赝得没边儿,我祖父气愤地向他嚷道:“你要是觉得它值钱,你就拿走好了!”我六叔祖还真的让跟着来的手下人蹬桌子上板凳地给摘走了。手下人摘走后,就剩下我祖父和我六叔祖两个人,我祖父气得直哆嗦,指着他发誓道:“我告诉你,你就有一个儿子,我就有一个孙子。如果我真的私吞了财产,就让我的孙子长不大;如果我没私吞财产,你就是亏心,你的儿子也不得好死!”在那个时代,亲兄弟俩,特别是每家只有一个独苗时,设下如此恶咒,真是豁出去了,不是争吵到极点,绝不会发这样的毒誓。后来,我祖父就因此而一病不起,七个月后也故去了。这七个月里,他动不动就哆嗦,这显然是和我六叔祖争吵后落下的病根。他死在安定门内的方家胡同。临死前,还特意把我叫到床前叮嘱了两件事:一件就是告诉我如何跟我六叔祖吵架打赌,意在勉励我以后要自珍自重,好自为之。另一件就是叮嘱我“决不许姓金,你要是姓了金就不是我的孙子。”我都含泪一一记下了。

        为什么祖父不许我姓金呢?满语“爱新”就是汉语“金”的意思。有些“爱新”氏在民族融合的过程中,早早改姓“金”,这不足为奇。但我们这支一直没改。清朝灭亡后,按照袁世凯的清室优待条件,所有的爱新觉罗氏都改姓金。但我们家上上下下都十分痛恨袁世凯,他这个人出尔反尔,朝令夕改,一点信誉也不讲,是个十足的、狡诈的政客和独裁者。所以祖父临终前要求我不许姓金。我谨记遗命,坚决反对别人叫我金启功,因为这对我已不是随俗改姓的问题,而是姓了金,就等于违背了祖训,投降了袁世凯的大问题。

        不到一年我家连续死了这么多人,但对我打击最大、最直接的是祖父的死。我父亲的死,使我母亲和我失去了最直接的指望,但好在还有我祖父这层依靠,他冲着自己唯一的亲孙子,也不能不关照我们孤儿寡母。现在这层依靠又断了,而且整个家族确实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们生活的最基本保证——吃饭和穿衣都成了最实际的问题。也许真的是天无绝人之路吧,这时出现的真情一幕让我终生难忘。

        原来,我祖父在做四川学政时,有两位学生,都是四川人,一位叫邵从煾,一位叫唐淮源。他们知道我家的窘况后,就把对老师的感激,报答在对他遗孤的抚养上。他们带头捐钱,并向我祖父的其他门生发起了募捐,那募捐词上的两句话至今让我心酸,它也必定打动了捐款人:“孀媳弱女,同抚孤孙”。孀媳是指我的母亲,弱女是指那没出嫁、发誓帮助我母亲抚养我的姑姑。结果共募集了2000元。邵老伯和唐老伯用这2000元买了七年的长期公债,每月可得30元的利息,大体够我们一家三口的基本花销了。而邵老伯和唐老伯就成了我们的监护人。我祖父死后,家族里的人,觉得家里没个男人,单过有困难,便让我们搬到我六叔祖那里,我们虽然不喜欢他,但也不好回绝族里的好意,便搬过去单过。邵老伯和唐老伯也不把公债交给我六叔祖,一开始每月还带着我六叔祖和我一起去取利息,表明他们秉公从事,只起监护作用,后来就只带我一个人去。我从十一岁到十八岁的生活来源以至学费靠的就是这笔款项。邵、唐二位老伯不但保证了我们的经济来源,而且对我的学业也十分关心。邵老伯让我每星期都要带上作业到他家去一趟,当面检查一遍,还不时地提出要求和鼓励。有时我贪玩儿,忘了去,他就亲自跑上门来检查。我本来就知道上学的机会来之不易,再加上如此严格的要求,岂敢不努力学习。唐老伯那时经常到中山公园的“行建会”跟杨派太极拳的传人杨诚甫练习太极拳,我有时也去,唐老伯见到我总关切地询问我的学业有什么进步。一次,我把自己刚作的、写在一个扇面上的四首七律之一呈给他,诗题为《社课咏春柳四首拟渔洋秋柳之作》:

        如丝如线最关情,斑马萧萧梦里惊。

        正是春光归玉塞,那堪遗事感金城。

        风前百尺添新恨,雨后三眠殢宿酲。

        凄绝今番回舞袖,上林久见草痕生。

        这首诗写得很规整,颇有些伤感的味道,不料,唐老伯看到我的诗有了进步,竟感动得哭了,一边哭,一边说:“孙世兄(这是他对我客气的称呼)啊,没想到你小小的年龄就能写出这样有感情的好诗,你祖父的在天之灵也会高兴的。不过,你不要太伤感了,你要保重啊。”听了他的一番话,我也感动得潸然泪下,那情景今天还历历在目。这都激励我要更好地学习,来报答他们。

        我十二岁才入正规的小学,但这不等于说我十二岁才学文化。我的启蒙老师是我的姑姑和我的祖父。我对姑姑非常尊敬,旗人家没出嫁的姑娘地位很高,而我姑姑又决心终身不嫁,帮助我的寡母抚养我,把自己看成支持这个家的顶梁柱、男人,所以我一直管她叫爹爹。作为家长,她明白,要改变我和我家里的窘状,首先要抓对我的教育和培养,使我学有所成。我姑姑虽然没有太高的文化,但还是想尽一切办法,尽力教我一些简单的知识,比如把常用字都写在方寸大的纸片上,一个个地教我读写,有如现在的字卡教学,虽然不十分准确,但常用字总算都学会了。

        我的祖父特别疼爱我,他管我叫“壬哥”。我从小失去父亲,所以他对我的教育格外用心。我祖父的字写得很好,他又把常用字用漂亮标准的楷书写在影格上,风格属于欧阳询的九成宫体,我把大字本蒙在上面,一遍一遍地描摹,打下了日后学习书法的基础,这些字样我现在还留着。他还教我念诗。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他用一只手把我搂在膝上,另一只手在桌上轻轻地打着节拍,摇头晃脑地教我吟诵东坡《游金山寺》诗的情景:

        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

        闻道潮头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

        中泠南畔石盘陀,古来出没随涛波。

        ……

        江山如此不归山,江神见怪警我顽。 

        我谢江神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

        他完全沉醉其中,我也如此,倒不是优美的文辞使我沉醉,因为我那时还小,并不理解其中的含义,我祖父也不给我逐句逐字的解释,但那抑扬顿挫的音节征服了我,我像是在听一首最美丽、最动人的音乐一样,这使我对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如果说我日后在诗词创作上取得了一定成绩,那么,可以说是诗词的优美韵律率先引领我走进了这座圣殿。当然随着学历与阅历的增加,我对这样的诗也都有了深刻的理解,所以这些诗我至今仍能倒背如流。祖父所选的诗有时显然带有更深的寓意。我记得他教我读过苏轼的《朱寿昌郎中,少不知母所在,刺血写经,求之五十年,去岁得蜀中,以诗贺之》:

        嗟君七岁知念母,怜君壮大心愈苦。

        羡君临老得相逢,喜极无言泪如雨。

        不羡白衣作三公,不爱白日升青天。

        爱君五十著彩服,儿啼却得偿当年……

        这首诗后面还有很多典故,前面的这些描写与我的具体情况也不尽相合,但祖父的用心是非常明显的,我也是十分清楚的,就是叫我从小知道当母亲的不易,应该一直热爱母亲。这样的诗,我怎敢不终身牢记呢?

        还有对我产生深刻影响的。他经常让我看他画画,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和感触:他随便找一张纸,或一个小扇面,不用什么特意的构思安排,更不用打底稿,随便地信手点染,这里几笔,那里几笔,不一会儿就画好一幅山水或一幅松竹。每到这时,我总睁大眼睛,呆呆地在一旁观看,那惊讶、羡慕的神情,就像所有的小孩子看魔术表演一样,吃惊那大活人是怎么变出来的?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我觉得这是一件最令人神往、最神秘的本领。因此从小我就萌发要当一个画家的想法。我想,能培养人的兴趣,激活人的潜质,激励人的志向的教育才是最成功的教育。我虽然没有直接跟我祖父学绘画的技巧和笔法,但我学到了最重要的一点,即,爱好的发现,兴趣的培养,这就足够了。

        除了接受家庭教育之外,上小学之前,我也读过旧式私塾。先在后胡同一亲戚家的私塾里跟着读,后来又跟着六叔祖搬到土儿胡同,对面是肃宁府,那里也设过私塾,我在那儿也读过。以后,我升入马匹厂小学。马匹厂小学附属于汇文学校。我毕业后,于1926年升入汇文中学。遗憾的是我并没有在汇文中学正式毕业,只是肄业而已。原因是这样的:我小时候念了几年私塾,当时家里不准我学英文,我上小学、中学又都是插班,所以英语成绩比较差,越念到后来越吃力。当时我有一个同班好友叫张振先,他的英语特别好,同学经常找他帮忙“杀枪”,也就是现在所说的当“枪手”——谁的作业不会了,就请他写。高二那一年的英语考试,我估计自己不行,也请他为我做一回“枪手”。可那一回他有点犯懒,替我做时没太下功夫,内容和他自己的卷子差不多。老师“很高明”,一看便说,这两篇雷同,不行。他还算手下留情,说起码要在第二年重写一篇,否则不能及格。当时我正一心一意、聚精会神地随戴绥之先生学古文,全部的兴趣和精力都在那方面,对英语一点兴趣也没有,别说第二年了,就是第三年我也写不出,于是我也就不管什么毕业不毕业了。

        为此,我有点对不起我的另外一个恩人——周九爷周学辉先生。他的父亲叫周馥(玉山),是李鸿章的财务总管,家里很有钱,后来生活在天津。我曾祖死后,他还坚持来看望我们。每次到北京,必定来看我的曾祖母,他一直称她为“师母”。我曾祖母也必定留他吃饭,关系很好。周老先生表示愿意资助我一直念下去,直至大学,以至出国留洋。这样一来,我就辜负了他的美意。他见我没照他的意思办,以后有点不大理会我,大概是觉得我没出息吧。但他善良的愿望其实并不合实际。即使我英语及格了,将来能留学了,那谁管我的母亲和姑姑啊?我不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饱汉不知饿汉饥啊。我还有两个亲人,她们把我拉扯大,现在是反过来需要我照顾、抚养她们了。后来他大概也觉察出我的情景,对我还是很好。

        回想中小学生活,虽然平淡无奇,但这种开放式的、全方位的现代教育还是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觉得它确实比那种封闭式的、教学内容相对保守单一的私塾教育进步得多。最主要的是这种教育为孩子身心的自然发展提供了远比旧式教育广阔得多的空间。别的不说,活泼、好动、调皮、淘气是孩子的本性,而这种本性在私塾教育中往往被扼杀了,但在新式学校里,大家地位平等,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沆瀣一气,成群结伙,又有充分的空间去发挥,这些本性就可以得到释放。

        (本文摘自《启功:诗书继世》,陆昕著,2012年6月第一版,定价:2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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