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的家园

    吉维尼其实是个小村子，位于距巴黎约80多公里的上诺曼底省，从巴黎圣-拉扎尔车站坐火车前往，不过半个多小时的车程。出车站即有公交大巴，十分钟光景就到村里了。初看起来，这个位于塞纳河支流厄普特河畔的小村似乎无异于法国任何一个美丽的乡村：潺潺的流水、葱郁的柳树和白杨，加上起伏的草场，绿意葳蕤，鲜花烂漫。可是，倘若了解到每年光顾小村的游客大约有一百多万人，你大概难以置信，这个小村居然是仅次于凡尔赛的一大旅游热点。因而，若称吉维尼为世上最著名的村庄之一，委实不为过。

    这一切大抵因为印象派绘画大师莫奈曾经择吉维尼而居达43年之久，终老并长眠于此。更为重要的是，他在这里营造了无与伦比的园林，并藉此画出了其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些作品。

    1883年5月初，莫奈带着家人来到吉维尼居住时，村里居民不过二三百人而已，显得有点冷清。起初，手头拮据的莫奈仅有租用农舍和两英亩园地的财力。不过，除了花销不大而又无拘无束的乡村生活环境外，吸引莫奈的还有与其艺术灵感相关的景致：旖旎的风光，尤其是花香四溢的氛围，恰好是艺术家笔下的至爱。面对吉维尼的美景，莫奈对好友坦承道：“我被迷住了。那是特别适合我的地方。”    

    吉维尼也确实是他生命中的一大福地。自从迁居该村，先前少有人喝彩的艺术家佳作频出，声誉见长，青睐其画作的人越来越多。艺术家将原来的谷仓扩大一倍后用作画室，同时，开始像构思自己的画作一样悉心经营住处周围的果园，并将其改造成一个人见人爱的花园。鲜花明丽斑斓的色彩和树木层次井然的布局，不仅让人心旷神怡，而且正是喜爱户外作画的艺术家捕捉的对象。当莫奈的画作源源不断地从经纪人手中售出，艺术家花了更多的金钱和时间改善自己的花园和生活方式。正如画家的自白那样，“除了画画和种花，我什么都不会”，园艺竟成了莫奈作画以外最为重要的事务，如今陈列在故居中的大量园艺图书即可佐证。约莫7年之后，在1890年的11月，莫奈终于筹够了钱买下租住的房子、周边的建筑以及花园。而且，随着艺术家财富的继续递增，十分自然，他的花园也变得越来越美了。不过，尽管他雇了7个园丁，所有的建筑和园林设计都倾注了画家自己的心血。他几乎每天早上都给园丁下达书面指令，让他们按照自己的意愿完善花园中的每一个细节。他建了自己的暖房，有了宽敞的天光画室，里面挂满了自己收藏的二百多幅日本浮世绘版画。绘画和园艺仿佛一对绝配，淋漓尽致地滋润了艺术家的心田。

    当然，为莫奈带来无尽乐趣的是1893年费尽周折买下的住所附近的一块大草地。艺术家开始在这块草地上苦心经营一个具有浓郁东方色彩的水园。吉维尼村破天荒地出现了来自中国和日本的竹子、异国风情十足的睡莲以及大量稀有品种的植物。可是，周边的邻居竟担忧这些植物会将毒素带入河流之中，危害健康。莫奈万般无奈之余，不得不苦口婆心地对他们进行解释和保证，并在绝望中几次致信地方行政长官，请求协调干预。好在行政主管很快就作出了回应，准许艺术家按原计划修建水园。于是，莫奈才在草地上挖池引水，建了一座步行用的日本桥，并且有意漆成一袭绿色，以与周边的植物相呼应。毫不夸张地说，莫奈这一匠心独运的水园经过大约3年的精心打理，真正是美轮美奂，也是通向其更为卓著的艺术声望的开端。一生都在追逐自然界的光与影的莫奈，在水园的天光水影中获得了莫大的启迪，以至于余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画园中千变万化的美景。确实，如果没有水园，艺术家享誉世界的日本桥系列和睡莲系列画作是根本就无从想象的。

    居住在吉维尼的莫奈除了画画和莳花弄草，生活也惬意起来。他酷爱美食和佳酿，因而，专门在村里的另一头买下了一所房产——“蓝屋”——作为厨房的菜园，专门供应一家人喜欢的蔬菜品种，而且极为讲究的是，所有的采摘都选在黎明时分，以确保当天中午的餐桌上有色泽悦目、新鲜可口的色拉。制作馅饼、糖渍水果和白兰地酒用的各种水果，如桃子、梨、西莓、樱桃等，也都采自蓝屋的菜园。据说，莫奈对肉类、家禽、鱼、面包、奶酪和饮料的选择也常常有特殊的品味。

    当年，功成名就的莫奈让小小的吉维尼驰名遐迩，也立时吸引了众多艺术家的眼光。那些早已居住在巴黎城的年轻艺术家听闻莫奈的名声之后纷纷造访吉维尼以拜见莫奈本人。画家塞尚就在1894年赶到吉维尼并在那里居住了一段时间。在19世纪中叶至晚期的欧洲，旅行到乡村，像莫奈那样露天作画，而周围又有志同道合的艺术家相伴，一时成了压倒一切的风尚。吉维尼转眼间就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画家村。一战之后，来自美国、澳大利亚、奥地利、加拿大、捷克、芬兰、英国、爱尔兰、挪威、瑞典等国的艺术家纷至沓来，前后多达百余位，仿佛人人都想沾点大师的仙气。其中，也不乏后来成为美术史上的名家，如萨金特、惠斯勒、罗丹等。如今，吉维尼因大师的余泽驰名，成为一处登记在册的世界文化遗产。在小村的莫奈故居博物馆和教堂边的莫奈家族墓地里，长年都有从全世界远道而至的游客来表达他们的崇奉和喜爱，据说即便寒冷的冬季也是如此，场面颇为动人。

    今年夏天，我应泰拉基金会的邀请，在吉维尼逗留十余天，为来自世界各地的青年艺术家主持学术研讨课。课余，有幸在基金会工作人员的安排下，特许进入闭馆后的莫奈故居博物馆参观。当周围没有了川流不息的访客，我信步在静谧而又迷人的水园中，每移一步皆为美得令人窒息的景观：溪流、垂柳、竹林、老树、曲径、绿桥、紫藤、萱草、莲花、玫瑰、鸢尾、睡莲以及映照蓝天白云的水面等，组成了梦幻般的至美画面……心醉神迷之际，脑海里就情不自禁地浮现出莫奈最后的作品——油画巨作《睡莲》。那是艺术家在白内障手术之后呕心沥血完成的，可谓天鹅绝唱般的杰作，见证了艺术家对吉维尼家园尤其是水园的一往情深。这一承诺赠给法兰西共和国的名画，如今就陈列在巴黎协和广场附近的橘园博物馆，占了两个椭圆形的展厅，是当仁不让的镇馆之宝，宛若超级明星一般，迷倒四方来客。不过，不得不说的是，当我处身水园的日本桥上时，却和其他人一样，竟觉得有点不完美：现在从莫奈故居到水园，必须经一长长的地下通道才能进入，因为两者之间穿插了一条颇为繁忙的5号公路，不时飞驰而过的车流噪音可谓大败游兴。据说，此路正是在莫奈的后人无力再照看故居的时候乘虚而建的！我心底里只愿莫奈在世时的水园已成极致，是其美丽家园的华彩。那么，若真如此的话，我们如今那份小小的遗憾或可不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