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的作者蒙莫尼尔(Mark Monmonier)是美国雪城大学(Syracuse University)地理系的杰出教授(Distinguished Professor of Geography),在地图学上有崇高地位,是地理信息、地图设计、20世纪制图史方面的权威,做过美国地图学会主席,获多种奖项。
20世纪80年代,我在雪城大学地理系念过书,常遇见蒙莫尼尔教授。他为人和蔼,常领着一个东方小女孩,所以给我印象很深。我的同学李斌(他的博士生),向我讲述过许多蒙莫尼尔的有意思的事情。他对学生的培养,注重学生的问题意识,更准确地说,是问题创新意识。学生要会解决“干什么”的问题,而不仅仅是“怎样干”的问题。怎样干,只是对已知问题的努力,并没有发明。
蒙莫尼尔写过几本重要的制图学的教科书,但大约在1988年,他转向研究地图的文化性、社会性的问题。这本《撒谎的地图》是蒙莫尼尔转向地图文化学(或地图社会学)的代表作,被《纽约时报》评为畅销书,也是美国许多大学的指定参考书。
社会、文化对地图有什么影响,反之,地图对社会、人又有什么影响,这是蒙莫尼尔十分感兴趣并进行深入考察的问题。他说:地图并不是客观地理的再现物,它只是一种中介,人们运用它或通过它,引导或获得对于世界的理解。
20世纪80年代的雪城大学地理系,有很浓的人本主义气氛,讨论文化问题、思想问题十分活跃。批判精神、激进主义思想在教授及研究生中很盛行,在当时的美国地理学界,甚开风气之先。一些老师告诉我:这个地理系在美国是很特殊的。蒙莫尼尔教授写的这本《会说谎的地图》正是这一特殊性的表现,他引导人们对于地图做批判性的考察,使地图研究别开生面。
以《会说谎的地图》这本书为代表,蒙莫尼尔将专业工作与大众读者之间架设了沟通的桥梁,对那些“略有地理知识,而实际上是地理学文盲”的读者来说,这本书让他们顿开茅塞。
地图以及专题示图(diagram)在许多社会事务上都是必要的“工具”,具有解析和引导的功能。地图的使用很广泛,在治安、新闻、政治、公共管理、广告、法律与种族、个人隐私等问题上,都有不同形态的地图或示图。蒙莫尼尔考察的视野几乎覆盖所有类项。地图在社会事务、社会问题中的广泛使用,不可避免地,会携带各色各样的绘制目标、观念倾向与文化价值,这样的地图不可能是中性的。
人性是复杂的,愚智善劣呈现精神百态。地图是人做的东西,与人性呼应,或多或少也有愚智善劣的成分,即使许多方法看起来只是技术性处理。地图中有意或无意的“谎言”便是人类本性的表现。比如本书中所说的“用计”的例子,是讲有人用 “撒谎”的手段,在自己编绘的地图上,故意在不起眼地方标几个并不存在的地名,如果别人剽窃了他的地图,他可以拿这些不存在的“伪地名”作证,去起诉对方。这是地图的利益之争。利益、趣味、谋略都是人性中的概念。
人本主义理论就是针对人的社会特性、文化特性、心理特性而发展起来的解释思维。蒙莫尼尔的许多观察,正是从人本主义出发的。他提醒我们,要从人的角度去审查制图的“技术”。
地图也是一种由人编绘而成的包含多重信息的文本(text),一切文本存在的问题,诸如作者与读者、符号与语法、误作与误读、显示与掩藏、事实与价值等复杂性,深究起来,在地图中都有。尽管地图是一类文本,我们看地图的时候,却有个习惯,不去注意地图的作者。我们默认地图的作者都是些公正客观的人,这便漏掉了一项重要背景。
正因为对于地图的文化、思想层面的关注,蒙莫尼尔不认为自己仅仅是制图专家,而是地理学者。制图专家可能只是一个技术专家,而地理学者则有丰富的社会关怀、文化关怀。
蒙莫尼尔主张,在研究写作的时候,所用地图应该与文字浑然一体。在写作的同时,要随着思路设计地图或示图,而不是等到最后。因为地图也是说明问题的一种形式,与全文的叙述存在有机的联系,所以地图要与文字交融,随文出现,而不仅仅是疏远的“附图”。地图是叙述主体的一部分。蒙莫尼尔甚至认为,在研究著述中,设计好的、与内容紧密结合的地图,可以不必编号,就像文字段落不必编号一样。
我想起雪城大学的另一位教授,著名历史地理学家梅尼格(D. Meinig),他也是一位善于根据讨论内容设计地图的学者。这类地图不是追求背景的客观性(所谓底图),而是追求问题的个性。这类问题地图乃是阐述的有力手段。
就人文地图来说,地图的绘制方法是科学的,但表达的内容则具有历史特征、社会特征、文化特征的。正因为如此,若没有相关的社会文化知识,地图不是一眼就可以看明白的东西。因为除了图例符号含义外,要对社会文化背景有基本的了解才行。面对西方地图,即使是翻译过来的,我们也很难一下子理解那个区域的特点。而看中国地图的时候,我们可以迅速领悟这个区域(比如政区)的内涵,我们会按照政区的级别,省、地、县,层层把握该地区的社会结构。这是阅读中国地图的“语法”。用这个语法读美国地图,不行。美国分州地图很多,但没有什么分县地图,我们可能读懂州的分割法,但对于州内(比如县)的分割法,就找不出来、理解不了了。
中国的政区地图是清晰的,但这种清晰却掩盖了一个事实。中国有两千多个县,在地图上,它们是完全一样的符号,仿佛县是一种均质的东西,而其实,它们的差别是很大。
在本书中,蒙莫尼尔例举了大量有趣的例子,说明地图中的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差别。
除了《会说谎的地图》之外,蒙莫尼尔还写过其他具有社会学、文化学价值的关于地图的著作。从下列著作的题目上,便可以看出他的关注点:《地图的限定与控制》(No Dig, No Fly, No Go: How Maps Restrict and Control,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0);《海岸线:地图编绘者如何形构世界并图示环境变化的》(Coast Lines: How Mapmakers Frame the World and Chart Environmental Change,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8);《画出地图来:地图与人文社会科学》(Mapping It Out: Expository Cartography for the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3)列在最后这本书,与《撒谎的地图》一样,也是许多大学的必读书。
蒙莫尼尔还是大约1200页的《20世纪地图史》(History of Cartography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的主编。这本书将是著名的涵盖世界范围的《地图史》(John Brian Harley and David Woodward主编)的第六卷。作为一个地图史家,蒙莫尼尔不像许多人那样以珍贵的古地图为重心,而是特别关注20世纪,他认为20世纪的地图的丰富多样性,远远超过以往任何时代。他要通过20世纪的地图史,向大众展现地图对于社会活动、社会生活的广泛而深刻的作用。
蒙莫尼尔本人是一位严格的学者,同时又是一位敏感、饶有趣味的作家。他积极面对大众,对于社会上发生的重大事件,诸如战争、选举、地震、油价上涨等,都善于用地图的方法做生动的解说。通过媒体,蒙莫尼尔的讲解在美国社会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阅读蒙莫尼尔,我们将明白,即使仅仅是地图的读者,也会面临不少复杂、有趣的问题。另外,和面对说谎的人不一样,面对会“说谎”的地图,如果我们能够发现地图中这些深含意味的东西,我们会更喜欢它。
《会说谎的地图》一书已被翻译成欧洲及亚洲的多国文字,现在也有了中译本,相信对于中国读者是不无裨益的。
(本文是《会说谎的地图》一书的中译本前言,标题为本报编者所加。本书近期将由商务印书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