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有天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是句只要有点文化的人都熟知的警诫语，对日常生活，对为人处世，以至读书、做学问都是一剂令人清醒的良药，可惜人们遇事，难免遗忘。而自陷于尴尬和追悔，甚至时隔多年，仍会给自己迎头一击。    ，

    三十多年前——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曾有一位德国青年汉学者来南开大学留学，在我讲授《中国历史文选》课上，随班听课。他受他的德国汉学导师委托，向我请教《封建论》作者的生平资料。当时我因参加过“评法批儒”，暗笑德国学者不学，便不加思索地回答说：《封建论》的作者是唐朝的柳宗元，并如数家珍般地概述了柳宗元的生平。孰知这位留学生却迟迟疑疑地提出：他的导师说这篇封建论不是柳宗元那篇，作者是明朝的柳稷，只是想了解柳稷的生平。这一意外使我瞠目以对，只得婉请宽以时日。于是先从《古今图书集成》中找到柳稷一文，但他的生平经查阅《明史》、明代几十种传记以及《中国人名大辞典》等等，都落了空。最后从《明清进士题名录》上，找到柳稷这个人，但只注明是“明正德三年进士，南充人”。最终在四川《南充县志》中找到柳稷生平的完整资料，不仅有生平，有经历，还有著作等等，由于查询检索的过程艰难曲折，我很满意于这一发现。当时给了对方一个满意的答复，自己心中暗自充满着中国学问还得找中国学者的自得中，以后还在若干场合讲过这一经过。

    过了大约十来年——1990年7月，我曾应邀到烟台参加“中国地方志与文献研究会”上讲学，我在讲旧志利用时，又谈及寻找柳稷生平经历的问题，并把它提高到这是治学路径的一个例证，得到学员们的钦佩和赞扬，我亦非常得意。学员中有位四川通泉来的罗刚峰，很注意这一问题，经常挂心。回川之后，继续寻求证据，多年的积累，把问题又向前推进一步。

    万万没有想到，又过了二十多年——2012年7月2日，突然收到罗刚峰君一封长信和《古文渊鉴》卷三十的复印件。信写得很怀旧诚恳，其中主要讲柳稷《封建论》一事。信中说：

    “我从烟台返川后，也很留心此事，专门查阅了清《（嘉庆)四川通志》(巴蜀书社，1984年7月影印本)卷百四十七《人物志·人物》第四十四篇上版顺庆府十六：‘柳稷，南充人，宏治中进士，著有《封建论》。’更加有力佐证你说。尔后稍有闲暇，我即常翻阅汗牛充栋的历代坊间古文选本。当检阅到《古文渊鉴》(康熙帝玄烨选。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徐乾学等奉旨编注。)凡六十四卷：计四十册。该书‘所录，上起《左传》，下迄宋人，大旨以有裨实用为主，所注考证，亦颇详明。’(四库大辞典)卷第三十、卷第三十七时，此两卷分别赫然载有李百药和柳宗元的《封建论》。两文的作者，在时间上柳(宗元)晚李(百药)120余年。其书卷第三十、第三十六篇上版天头，徐乾学(以)朱(笔)批曰：‘封建不可复行，自是气运使然，议论纷纷，大率胶于成说而不能权之情理耳。斯论既出，柳宗元、马端临继之，始有折衷矣。”

    从《古文渊鉴》收文看来，在柳宗元以前写过《封建论》的尚有李百药。李百药是唐初的史官，字重规，定州人。贞观初拜中书舍人，后仕至礼部侍郎。曾主持《北齐书》的编纂工作，贞观十一年，因太宗欲封建亲贤，百药遂上此《封建论》。在李文的天头，有宋宋祁、吕祖谦，明徐孚远，清陈廷敬、徐乾学等人的眉批，其中徐乾学的批注中又说，元朝编《文献通考》的马端临也写过一篇《封建论》，而李文最后的夹行小注中又写道：“会马周亦上书谏，乃罢封建议”，马周也写过类似的文章，那么总计写过《封建论》的有唐朝的马周、李百药、柳宗元，元朝的马端临和明朝的柳稷五人，比我原来知道的多一倍半。读罗君来函，不仅内疚自己二十多年前的浅陋，更钦佩二十多年后，罗君锲而不舍的精神。由此想到早年读过的北朝颜之推所著《颜氏家训》的一句警诫语：“观天下书未遍，不得妄下雌黄”，信非虑语。人当高年，能自见不足，亦可云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