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森·古德温与《奥斯曼帝国闲史》

    如果只是写写以奥斯曼帝国为主题的得奖小说和徒步游记，古德温或许只能算是万千梦想逃离当下的普通穿越爱好者中的一员，只不过他文笔较好，想象力比常人丰富而宏大。不过，溯本逐源地追究下去，我们会发现，这位数十年来对奥斯曼帝国痴情不悔的铁杆粉丝还有一部真正的力作：《奥斯曼帝国闲史》。

    初识英国人杰森·古德温，是通过他的奥斯曼系列作品中的一部小说：一位生活在19世纪奥斯曼帝国的宫廷阉人，英俊高大、法语流利，带着一脑袋超前的现代人文情绪，在伊斯坦布尔的大街小巷穿行，搜寻妄图谋害苏丹的坏蛋。这本书不仅很悬疑，而且很感人，因为日后成为奥斯曼历史悬疑系列主人公的这位阉人侦探雅西姆，他所步入的每一幅空间、看到的每一幕景象，其实都是作者杰森·古德温本人细腻绵长的奥斯曼之梦中的片段，全书字里行间大把大把渗出的，是古德温这位奥斯曼痴狂粉丝对于永远遗落在时光那头的昔日帝国椎心泣血的追思与想象。

    这部让古德温一举成名的《禁卫军之树》，2007年赢得了有着“悬疑小说界的奥斯卡奖”美名的爱伦坡悬疑小说奖。此前，古德温还写了一本《徒步金角湾》，记录自己从波兰一路徒步走进伊斯坦布尔的经历，同样获了个奖项：约翰·李维恩图书奖。

    如果只是写写以奥斯曼帝国为主题的得奖小说和徒步游记，古德温或许只能算是万千梦想逃离当下的普通穿越爱好者中的一员，只不过他文笔较好，想象力比常人丰富而宏大。不过，溯本逐源地追究下去，我们会发现，这位数十年来对奥斯曼帝国痴情不悔的铁杆粉丝还有一部真正的力作：《奥斯曼帝国闲史》。

    这是一部正面剖析奥斯曼帝国生死六百年的作品。一反我们都以为获奖作家古德温比较擅长的虚拟手法，它居然呈现为一部规范的历史学专著。

    如果知道这位改行写起历史小说的英国记者，出身于剑桥大学的拜占庭历史学专业，我们对他笔下这部货真价实的学术著作的讶异之情或许会得以减轻。不过，对于古德温这样一位特别的作者，我们不妨时刻做好讶异的准备。比如，就算这部清算了他的奥斯曼情结，诚可谓他林林总总奥斯曼作品的精神母体的《奥斯曼帝国闲史》，纵然只是一部没有太大腾跃空间的学术作品，却也被他出乎意料地写出了新路数。

    表面上，《奥斯曼帝国闲史》遵循着通常奥斯曼史书的结构。它从塞尔柱时期起笔，一路追溯奥斯曼帝国的崛起和扩张，对于穆罕默德征服君士坦丁堡、苏莱曼大帝治下的华年盛世、帝国特色禁卫军部队和苏丹弑亲法，乃至后期帝国挥舞“改革”大旗时的尴尬心态、面对西方列强时的日渐力不从心等等常规桥段，均用谈笑间风云变幻的凝练记者文笔加以叙述，算得上是又一篇奥斯曼帝国优秀论文，可圈可点，颇具可读性。古德温似乎着意于从一种近乎私人史的视角来处理奥斯曼帝国这个宏大主题。选择考证推论的材料时，他偏好与帝国有交集的各色人等的笔记、信函、报告，乃至当时的文学作品等等。利用这些细腻的“小材料”，他设法还原出当时人对于帝国的真实感受，用一般史书鲜见的精致细节大大丰盈了自己的作品。

    然而，面对这个令他痴迷数十载的古代帝国，古德温尽管很多时候保持了令人赞叹的理性态度，坚持着客观冷静的笔调，像一位合格的剑桥学者一样，勤勤恳恳地考证细节、分析形势，但是一段正规史学走笔之后，他每每按捺不住，笔头一软，突然对着这个当年他研读拜占庭史时误打误撞爱上的拜占庭老对手展开正式抒情。《奥斯曼帝国闲史》因此具有了一种奇妙的风格：既不乏专家水准、轻车熟路的钩沉演绎，又时而绽放出一缕缕君生我未生的凄美感伤。

    ……奥斯曼人度过日日夜夜的广袤帝国，时而是群鹰缭绕的高山，时而有广漠干涸的沙漠，此处是富饶甜美的平原，彼地有波涛汹涌的海域。祥云缭绕的巨幅画卷上，每每突然又鲜血四溅，敌我双方举着火把彻夜交战，国王脚踏战靴死在出征路上……或许你会说，这些已经属于文学的叙述。不错，这就是古德温这本历史专著的最大特色。它超出了学术的枯燥，直逼一种只有历史小说才具有的文采和亲和力。不过，这毕竟还是一部历史专著，绝不同于“穿越派”作者虚无缥缈的想象，或者半调子历史迷奇谈怪论的解构戏说，《奥斯曼帝国闲史》像一切真正的历史著作一样，文字站立于真实性的根基之上，其作者乃是一位训练有素的学者，每一段遥想都有史实依据。令它有别于如林的历史专著的，是作者的情感流露：它给理性骨架增添了层层血肉，让你于一部学术著作的字里行间，竟然感觉到体温一般妥帖的温暖。

    古德温实在是一位奇特的历史学者。在他身上，对历史的痴迷与职业规范两相抗衡。从他的写作轨迹中，我们可以看到，完胜的一方乃是激情。写完这部既遵循学术规则又流淌凡人情感的“混搭”专著之后，这位身为粉丝的学者终于干脆抛开重重束缚，一头扎进虚构小说，发挥他的写作特长，用一种更富想象力、更加自由的创作方式，进一步阐释起心中的奥斯曼帝国。而记录了他在学者的严谨和痴者的情感之间天人交战过程的这部《奥斯曼帝国闲史》，成为了一部独特的史书。误打误撞地，或者也可能是特意为之地，历史学者笔下难得一见的柔情流露，恰好成就了作品的魅力。在有根基而牢靠、因血肉而丰满的文字中，我们可以放心游走，不用担心情感在虚构的框架上摇摇欲坠，也不怕干硬的历史之骨磕痛我们痴情的心灵。从这一点来看，偶有个把历史学者爱上了研究对象，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这种发自真情、可以原谅的变节，每每反而能引发我们普通读者的狂欢：跟着一位慷慨地当众施展起招魂术的专家，踏入一片形神俱备的古代地域，去圆一个铁马冰河的梦。

    每个历史爱好者都有自己钟爱的时刻，有人梦回大唐，有人穿越入秦，有人专门负责梦中厮杀在古罗马，也有人恍惚间运筹帷幄于十八九世纪的俄罗斯帝国……不管你好的是哪一段，有一种感受你与全世界的历史迷共享，这就是从书本上抬起头，每每恍若隔世的飘忽迷离之感。感谢杰森·古德温用《奥斯曼帝国闲史》充满细节、真切灵动的叙述，以及书中近四百幅珍贵欧洲版画插图和欧洲、亚洲、非洲古地图，让我们在尝试阅读穿越时，又增加了一个美妙的时空选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