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受赠书,我总是先看看有无题签。因为它既是一种友情的象征,也常是给人激励的砥石,尽管在有些人看来它不过是秀才人情纸一张的事情。
题签各式各样,最能见出赠书人的心境和语境,以及与受赠人的关系。
北京罗尔纲先生,二十余年前赠我《绿营兵志》,扉页上书:建辉同志教正。罗先生是史学大家,其时吾乃一孺臭小子。我的书房里,前辈大师这样的题签还有一些,让我得见他们的襟怀。有国学大师之誉的张舜徽先生一向不喜赠人书,老人曾和我说及,因为别人不一定读得懂他的书,所以赠书在老人那里大有宝剑赠英雄之慨。蒙老人家青眼,常有赠书且每用宣纸作小条题签。
长沙钟叔河先生赠我一书,上书几行隽秀小字,初看还以为是印上去的:“我对编辑的‘位置’从来没有过高的估计,但深知做好一个编辑也不容易,如果要在种种权威面前保持自己独立的思想和性格,愿我们共勉。”后署日期1992年12月。我以为这句话表明了钟氏的编辑观,如果要做出版家钟叔河的研究,这怕是一段极好的资料。
武汉作家周翼南赠以散文新集《手相》,题签曰:“建辉称书斋为不读斋,非不读也,乃斋小书多无坐读之处也,站读亦难。余今赠此书,促其读乎?增其不读乎?余不知也。一笑。”这是翼南先生对我的书斋名的一种解读,谢谢他了。
再说一些阅读所见的,从远道来。
当年胡适曾兴冲冲送给章太炎一部他的得意之作《中国哲学史大纲》,自然是上卷。而太炎先生对胡向有不满的,翻开书见扉页上写:太炎先生指谬。太炎二字一侧用了新式标点即一道黑线,章不悦乃至破口大骂胡适小子竟敢在我的名下乱涂胡抹。及至下面署有胡适敬赠,胡适名下也有黑线一道,方才住口稍觉平静,算是相互抵销扯平了。这或可说明,题签既和个人的性格相涉,也还关联着世事与风俗。
鲁迅的如下一则题签让你绝对想不到,那年他送书给新婚不久的川岛:“我亲爱的一撮毛哥哥呀,请你从爱人的怀抱中汇出一只手来,接受这枯燥乏味的《中国文学史》。”
我很关注作者送给责任编辑的有关题签,且录如下一些:
钱锺书曾在赠周振甫的一本书里写道:“校书者非如观世音之具千手千眼不可,此作蒙振甫道兄雠勘得免于舛错,拜赐多矣。”这段题签非常重要,除了说明这一对编作关系是何等地密切,还可以窥见钱氏关于校对之重要性与专业性的一个重要思想,直可看作是序外的一段文字的。钱锺书还有赠黄伊书的扉页题签:“伊兄存览。此书最近三次重印,皆承兄费力操心,聊奉一册,以表谢忱,并志交谊,所谓‘秀才人情,纸一叠’也。”据云还签了名钤了印,此书便是《围城》。黄伊是《围城》重版本的责任编辑。受赠人说,钱先生一字千金,这一下子有四十一个,且不说字贵,情谊更无价了。
刘大年在给编辑乔还田的赠书中题写道:“编检多劳,酬谢荒落,迟奉此册,幸箴吾过”,意思与前类同。
《董桥文录》出版后,董桥送责任编辑龚明德书,在扉页上写了这样几句话:“明德伉俪编校此书苦不堪言,至感而恧。盛夏书出,白云在望,备觉思念,文化工作得以千里呼应,诚人生一乐,遥颂俪福并祝笔健。”
我以为,这些题签所表达的内容,都可以看作是对于编辑工作的最高奖赏。
反过来也有编辑给作者的题签,试读之:
作家方英文写有《出书记》一文,内记编辑兼作家孙见喜,给作者出的一本撰写的一段做为纪念的题记,稍长单另分段:
今日22时,方作家与乐生突至,敲门如擂鼓。门开处,有壮汉扛箱而入,问之,言方氏上门致谢,是乃矿泉水也。杨氏生言,吾是来作证也。方言,这是叫娃喝的,床下还有。遂想,河南省有一友人,初出处女作,见责编直呼老师万岁,拿家中仅有的一筐柿子作谢。又一年,该君名声大增,乃直呼责编姓名,言其支持峡编工作过。又一年,过此君在省上获奖,又调××出版社当编辑,乃与当年之责编同事。一日在酒桌同饮,此君劝酒,责编不从,就大喝:“你个××的!”
又想,方氏乃叫义之士,当年我穷栖其家,夜卧醉忘,将方家一床被褥烧毁,其妻一笑了之,方氏将此只作轶事叙笑,此吾一辱事出。人之一生,或相交,或相左,或相隙,或世交,事出在缘,唯一事缘因难释,即同心同道也!方氏与吾,即此。有此,山河永在,情谊不可摧也。
孙见喜95年5月3日夜22时 时杨乐生正读大散文
方说这真是信手拈来,即成佳品,如果要搞一个当代性灵小品文大奖赛,这一篇定会榜上有名。
题签还有其他的一些情况,一是、持书人请作者题签,如有人存有《曾卓抒情诗选》,特往请老人题签,曾于是写下:“通向胜利的唯一道路是艰苦的战斗。”求签人将之视为毕生的座右铭。二是转赠,曾卓曾有黄裳的《银鱼集》,上有黄的题字:“赠曾卓同志,黄裳,一九八九年春。”曾将此书转赠他人,并在黄的题签的旁边题上:“黄裳同志此书送了我两册,转赠一本给也爱他的作品的延德同志。”三是在别的作者的著作上,而这位作者很可能与之有相当的关系,曾卓曾应人之请,在徐迟的《庆功宴》(1957年版)上题写:“诗人已远去,书却将望永远流传下来。”
这种题签是旧时的题跋的一种遗绪。有些学者作家也常在自己的书上作些题跋文字。像孙犁便有书衣文录。友人卫建民与孙犁熟稔,曾引过孙犁在1974年题在《西游记》书皮上的书箴:“我之于书,爱护备至:污者净之,折者平之,阅前沐手,阅后安置。”像这样的题签是可以作为史料看的,是学者和作者的心史。
末了再引颇有争议的韩石山,他曾写到青年作家郭俊民赠以新著,扉页题词有这样的话:“一想到帮(?)书柜时的庄严神态,顿觉这是美人妆前送旧粉,不过朋友一场,总还得有个念想。”题签就是一种念想的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