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好电影,每一次的观看体验都如此新鲜,其中滋味,熟悉而陌生,当我发现了原先不曾注意到的一些细节、声音或影像之间的节奏及意韵,那是多么快乐。
再一次看托纳多雷的《天堂电影院》,再一次沉浸、感动。在电视到来之前的日子,电影院是一个中心,一个充满人世欢爱喜怒的场域。人们在那里出生,起居,相聚,恋爱,争吵,老去,一个个瞬间,在电影院里汇聚成时间之长远,偶然的碰撞构成命定之必然。托纳多雷以其忧伤温暖的镜头,怀旧美好的音乐,叙述自身成长,缅怀亲人、爱者,纪念广场、大海和石头房子;他所唤起的,是我们所有人,对逝去时光,对爱,对故乡的无限依恋和追忆。时间不会消失,时间在呼吸,在树叶上,花瓣上,在鸟的翅膀上,在爱人甜蜜之吻上,在钉在墙上发黄蒙尘的纸片上,在棺木上、祷告上,也在建造与摧毁的名叫天堂的电影院上,在一截一截的胶片上……
西方电影黄金时光应是四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天堂电影院》以巡礼方式,穿插了十六部导演崇敬的大师作品影像片断,涉及诸多电影流派。世界电影经历过托纳多雷缅怀的辉煌时期:从现实主义、自然主义的尝试,二三十年代风起云涌的先锋派电影,诸如表现主义、印象主义、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以及蒙太奇的变化发展,等等,1935年后法国的诗意现实主义,“二战”后意大利盛行新现实主义,到六七十年代,新浪潮电影先发端法国,后席卷各国,广义言,七八十年代以及之后的世界各国电影,或多或少都受新浪潮影响。但到托纳多雷拍摄《天堂电影院》的1988年,西方各种电影观念尝试几尽,尽管依旧有优秀艺术片诞生,往往是前辈大师的综合影响。诸如丹麦的拉斯·冯·提尔,美国的大卫·林奇,西班牙的阿莫多瓦,伊朗的阿巴斯和马克马巴夫,波兰的基耶斯洛夫斯基,英国的德里克·加曼,希腊的安哲罗普洛斯,日本的岩井俊二,以及中国的新锐导演,但艺术电影究竟越来越小众。电影,命定主要作为一种消费方式、娱乐方式存在。电视与网络的传播普及,数字化技术日新月异(诸如新近卡梅隆《阿凡达》为代表的一系列3D电影),意味着消费主义、技术主义主宰的商业电影新时代宣告到来。在数字化时代,电影呈现出来的样态,最终是以技术论高下,而非导演的个性风格,演员的表演更加无关紧要。高票房、高投入、高技术是其特征,导演注重的是大众审美口味、以赢取商业利润为目的。而那种“作者化”的电影,具有明显导演风格的电影,即便拉斯·冯·提尔以“多戈马”宣言一再强调,独立制作具有批判精神的电影,必将越来越少。另外是演员表演更加让位于电脑合成技术。
新近重看茨威格《昨日的世界》,扉页上写着莎士比亚《辛白林》一句话:“我们命该遇到这样的时代。”茨威格喟叹他的祖父辈们在太平盛世中充满稳健的乐观主义、自由主义精神,从不怀疑国家和社会朝着“进步”的方向迈步。而他自己所处的时代呢?一战、二战,亲眼目睹各种群体性思潮——意大利的法西斯主义,德国的国家社会主义、俄国的布尔什维克主义——的产生和蔓延,他深刻意识到:“从未有过像我们这样一代人,道德会从如此高的精神文明堕落到如此低下的地步。”他终于绝望,1942年自杀于巴西。但茨威格毕竟遭遇过黄金盛世,即便在动乱世界中,也有那么多的文学、艺术天才,花朵般遍地开放,一不留神就撞见一个,里尔克,罗曼·罗兰,罗丹,达利,保尔·瓦莱里,维尔哈伦,詹姆斯·乔伊斯,弗洛伊德,包括他自己……这些人,他们全部的生活就是为了争取内心的自由,满怀着对文学与艺术的无限喜悦。那真是充满激情的年代啊,哪怕是幻觉与绝望。茨威格说:“即使是最有失体面的时代,苍天也总还要偶尔给它留下这种珍贵的信物。”但这些“珍贵的信物”,这些伟大的文学家艺术家,我们今天还寻觅得到吗?我们今天又命该遇到怎样的时代呢?一个被网络、电视、报纸控制的时代,一个缺乏信仰,也缺乏激情与热爱的时代,一个平庸无聊的市民生活盘踞一切领域的时代,一个前进着同时越来越野蛮的时代,一个机械复制的时代,一个词语贫乏的时代,一个日日创新转眼陈旧的时代,一个充斥能言善辩的知识群众而缺乏天才的时代……假如说茨威格的《昨日的世界》是在留恋欧洲的美好时光以及那些创造了美好世界的伟大人物,让这些伟大灵魂能够在纸面上多做停留。那么,当我回顾世界电影史,写下这些伟大导演的名字时,也有着与茨威格一样的内心欲求吧?他的生活与我的大师们几乎同步,而我不能见到他们,只能在“阅读”与“书写”他们的作品时,让心灵稍稍贴近他们。
书写和编排《幻声空色》这本电影札记,内心忧伤而温暖。我的书写肯定与我自身的观影经历、电影的审美见识以及对艺术的独立批评精神密切相关。这本书汇集了我多年观看电影的体会。所谓一千个观众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每部电影都会在每个观众心中复活一次。我的评述,仅仅呈现了我的世界,这个世界因电影中的世界而丰富;我的生命,借着与导演共同的呼吸、与电影同步漫游,再一次降临、再次发生意义。全书大约涉及世界各国100位著名导演,并对150部经典电影解读。书分三部分:一是全景,纵向阐述某个大导演的所有作品,或者以某个主题贯串相关的电影作品;二是深度,全景中也涉及不少经典影片,但这部分的每一篇,仅仅就一个导演的一部或几部代表性作品进行深度分析;三是焦点,对50部电影的简短评价,使这本书的涉及面更广。
翻译塔可夫斯基《雕刻时光》的李泳泉说,他两年时间都在追看塔可夫斯基电影,“毫不防备,一厢情愿”地栽进了塔可夫斯基的世界,以至“对生活周遭许多看似平常的景物景象,着实滋生了难以名状的领会和感动”,以至,看芒草随风俯仰、静谧的水泽泛起波涟、灰蒙的云雾气象氤氲,就会和妻子交流心领神会的眼神,异口同声说:“多么塔可夫斯基!”我也正是这样!!当我看完塔可夫斯基的七部半电影,连同他的传记、日记,他的电影书籍,我所有的世界,都漫漶着他的光色声响,不知不觉也如他“捕捉生命一如倒映,一如梦境”。也许,这就是观看好电影、与好导演共同呼吸最为幸福之处吧。我是如此享受、沉湎于侯麦温暖的智慧的小故事,希区柯克的悬疑及奇妙的“麦格芬”,布烈松的简洁美感及影像和声音的节奏,小津安二郎的静止而耐人寻味的日常细节美感……太多了!端正而舒适坐下来,拉上窗帘,微弱灯光,盘片嗖嗖嗖地被吸入机器,飞速旋转,滋滋声响,心里就升起一种期待:几个小时之间,那个小小的机器盒子,会展现一个神奇世界,音乐,色彩、影像、故事,人生,流动的心灵。如此幸福。假如我只这样每天看一到两个片子,看完将感触写下来,就是多么幸福。只看电影,不写作,或许更为轻松。但若看完一部影片,再去阅读导演的理论、传记、影片背景资料以及相关评论,影片的理解总会提升,重新再看一遍电影,常常出乎意料,甚至写完文章,再看一遍,又会惊呼:哦,原来是这样的!……一部好电影,每一次的观看体验都如此新鲜,其中滋味,熟悉而陌生,当我发现了原先不曾注意到的一些细节、声音或影像之间的节奏及意韵,那是多么快乐啊。假如我只有一个人生,观看与书写电影,如同书籍与漫游一般,帮助我获得更多神奇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