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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2年08月01日 星期三

    “教我如何不想他”

    ——赵元任回乡记

    石 湾 《 中华读书报 》( 2012年08月01日   07 版)
    赵元任夫妇(前排左四、三)首次回乡时与亲友在故居合影,前排左一为赵与康

        一

        上世纪70年代初,我下放在文化部团泊洼五七干校劳动,与著名剧作家吴祖光编在一个班。他当时是归属中央专案组的审查对象,我俩床挨床住了两年多,国事莫谈,只聊家常。巧的是,我俩是同乡,均为江苏武进(常州)人。他虽是出生在北京,但因父亲吴瀛去世后,母亲一直与他生活在一起,所以他会说常州话。并告诉我,他家祖居常州青果巷。

        青果巷是常州最古老的街巷之一,始建于明万历年(1581年)前。当时运河由文亨桥入西水关,经东西下塘,穿城后出东水关蜿蜒向东。青果巷面临城区运河段,当时船舶云集,是南北果品集散地,沿岸开设各类果品店铺,旧有“千果巷”之称。常州方言“千”、“青”难辨,才有了现在的“青果巷”。青果巷之所以美名远扬,还因为这条小巷里走出了许多历史人物。常州历代都不缺乏贤才俊杰,尤其是隋唐推行科举制后,文运更是昌盛,常州一府先后出了1546位进士,9位状元,至于封疆大吏,征战良将,地方官员,社会名流更难以计数。仅青果巷就出了100位以上的进士和状元钱维城,堪称进士街。吴祖光当年曾告诉我,青果巷不仅出了中国“实业之父”盛宣怀和“七君子”之一、新中国首任司法部长史良,而且还出了众多文化名人,如明代嘉靖八才子之一唐顺之(字荆川)、以《官场现形记》闻名于世的清末四大谴责小说家之一李宝嘉(字伯元)。至于到了近现代,众所周知,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文化巨人瞿秋白,1899年就生于青果巷的八桂堂。

        寻访故乡的这样一条代有才人出的老街,是我多年来的夙愿。2011年10月上旬,在一次中国诗歌学会部分在京理事的雅聚中,老诗人、翻译大家屠岸先生一见面就热情地握着我的手说:“常州老乡!”因记得在团泊洼五七干校时他曾对我说过,他年少时读的是觅渡桥小学,我就问他当年是否也住在青果巷?他回答说,他家不在青果巷,但与他有亲戚关系的周有光先生,倒是出生在青果巷。他今年春天曾回过一次常州,才发现赵元任的故居也在青果巷。

        二

        说起有“中国的舒伯特”之称的赵元任,我首先想到的就是由他谱曲的《教我如何不想他》。这首中国20世纪的经典歌曲,可谓家喻户晓。但赵元任不只是位作曲家,而且是个博学的天才:从数学到物理学,从音乐学、音韵学到语言学,从文学到哲学,一生建树颇丰,而以语言学的成就最大。他长期致力于推广国语(普通话),他编写《国语罗马字常用字表》,编制《国语罗马字与威妥玛式拼法对照表》,给《学生字典》注音。1935年出版《新国语留声片课本》,在全国推行普通话起了示范作用,影响极大,堪称中国现代语言学之父。1909年,赵元任考取第二批清华学校庚款留美官费生,这一批录取72人,赵居第二名,同船留美的还有胡适、竺可桢等。1925年赵元任应聘清华国学研究院导师,与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并称清华“四大导师”。中国著名语言学家王力、朱德熙、吕叔湘等都是他的学生,可谓桃李满天下。

        10月下旬我回到故乡,进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青果巷,在青果巷16弄15-5号,找到了赵元任的故居。进门一看,这是一个多户杂居的园子。说来也巧,当我向一位女住户问起“这里是否还住有赵元任家的后人”时,她立即笑答:“我就是赵元任的侄媳秦小妹。” 

        秦小妹五十开外年纪,自称刚退休不久。她热情开朗,说国家现在重视古老街巷和名人故居的保护,因弄堂口有赵元任故居的指路牌,近些年常有赵元任的“粉丝”找上门来。她还说,没想到赵元任去世二十多年了,他的“粉丝”还这么多,连李岚清去年到访常州,还在人民大剧院自弹钢琴,当众深情演唱《教我如何不想他》呢!正因为来寻访赵元任故居的人越来越多,赵元任故居的修缮保护工程已列入市政府的时间表,近期有望启动。

        秦小妹告诉我,赵家原来共有6进房子,包括弄堂对过的,原来是赵家的柴屋和厨房间。第一进两面是轿厅。一开始我没听明白“轿厅”二字,她笑道,就是停轿子的房间,相当于当今豪宅的车库。不用说,有轿厅的住户,祖上一定是官宦之家。细一了解,原来赵元任竟是宋太祖赵匡胤三十二世孙,也是著有《廿二史札记》,并以“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闻名于世的赵翼的七世孙。听秦小妹讲,这所赵氏宅第建于清代后期,前面4进祖上长辈就已卖掉了,剩下了后两进,1958年房改时也被改掉了。现在楼上楼下住了有十多户人家。中间一个不小的天井,虽然有些楼板已霉烂,有些住户造了水泥楼梯,但回字楼木结构还基本上完整地保留下来了。至于赵氏后裔,就剩赵元任侄辈一家了,她丈夫赵与康还在上班,儿子大学毕业后则在上海一家美国公司工作。秦小妹说:“虽说关于房屋产权问题市政府还没有给我们一个说法,但我们全力支持赵元任故居的修缮保护工程,准备搬迁。新房已经买好。今天恰好是周末,儿子从上海回来,一早就陪他爸爸买装修材料去了。你若是再晚些天来,在这里就找不到我们啦!”

        三

        赵元任年少时在故乡生活了7年。日后他曾在忆文中这样写道:“我们常州的房子在城里中间儿的青果巷,是从我曾祖下来三房一块儿住的一所儿大房子……我为什么给这房子说的这么详细呐?因为我在这个家住了这么久,过了多少年还常常儿做梦梦见在那长黑过道儿里跑,或是睡得后进第二间屋子里的床上听外头下雨的声音。一个人小时候儿经过的事情住过的地方印在心里头比什么都深。醒的时候儿觉着从前的事情好像远的不得了,可是做起梦来旧地方又活像在眼前了。”秦小妹告诉我,1973年5月21日上午,赵元任夫妇偕次女新那、二女婿黄培云以及两个外孙,从北京回到常州。这是赵元任1938年从昆明出国,35年后第一次重返他梦牵魂绕的故居。她丈夫赵与康当年16岁,搀扶着年已81岁的赵元任,走了一趟青果巷,整个青果巷都挤满了来看他的人。

        在北京,赵元任在人民大会堂会受到周恩来总理的亲切接见。在座除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教育部长刘西尧外,还有赵元任的老同学、老朋友吴有训夫妇、竺可桢夫妇、邹秉文一家、周培源夫妇及黎锦熙、丁西林、赵朴初等文化名人。外交家宋有明先生曾撰文回忆:“那天谈话的气氛非常轻松,周总理说到,赵先生执教清华大学时,他曾考虑去跟先生学语言,后来因先生给罗素做翻译离开了清华大学,所以没能去学,也就不曾见着先生。赵元任听了非常高兴,说,幸亏没有跟我学语言,不然中国可就少了一个好总理。大家听了这风趣的谈话,不时发出会心的微笑。”

        另据赵元任在国内的二女儿、中南大学教授赵新那和女婿黄培云教授回忆,周总理接见赵元任夫妇及其亲属时,还谈到当年的国语运动和文字改革问题,以及赵元任正在编写的《通字方案》,并建议他的这部著作在国内出版(1983年商务印书馆正式出版《通字方案》)。这次会谈时间很长,约有3个小时。会见中,周总理还请大家吃了一顿别有风味的夜宵:粽子、春卷、小烧饼、绿豆糕和馄饨。赵元任夫妇离开祖国几十年,第一次品尝到地道的中国点心,心情格外高兴,使接见气氛变得非常融洽,如同亲人欢聚在一堂。周总理还关切地问赵元任,家乡还有没有亲人?当得知他伯父的儿子赵元昌还居住在常州青果巷时,总理就嘱他回故乡好好看看……

        秦小妹说,在得到赵元任将回故乡访问的通知后,常州市有关部门就派人来粉刷了他故居的墙壁,并搬来了几张大沙发。尽管故居年久失修,门窗破败,但赵元任进门后还是十分兴奋,他不时激动地重操常州方言对堂弟赵元昌说:“这口井我还记得”、“这是我小时候念书的房间”、“这儿本来是个月洞门,那儿本来有一株香椽树”、“我小时候住在这儿”…… 他还半开玩笑地责备元昌:“你回常州四十多年了,怎么还改不了北方口音?”说得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

        赵元任与在场的亲属一起怀念祖先,谈论家乡风情,并提到自己曾写过一本叫《常州方言》的书,说:“别人以为常州方言不好听,我却以为很好听。”下午,他还携夫人出席市文教部门假局前街小学召开的座谈会。当时,他的《常州方言的变迁》即将付梓,借此机会听听乡音的变迁。会上他讲了苏州、无锡、常州等地方言。市政协副主席钱小山说:“赵老先生乡音无改。”赵元任报以会心的微笑。会后,他又到小学生中去听孩子们讲常州话,并为少先队员拍摄照片。临别时,他还向局前街小学赠送了一台收音机。

        我问秦小妹:“那次赵元任一家回来,是在故居下榻的吗?”她回答:“没有,他们由‘市革会’负责接待,住的是常州宾馆。”接着,她告诉我说,赵元任首次返乡,正值“文革”期间,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很紧。那天,公安部门出动了许多便衣警察来做保安工作。赵元任的堂妹赵元静,原是实验小学校长,1957年曾被错划为右派分子,当天上午就在故居的一间小屋(即如今她家的灶间)里,好几个便衣警察围着赵元静,她哭了一个上午,硬是不准她出来见赵元任一面。

        四

        赵元任第二次回国,已是8年之后的1981年5月。这一次他是受中国社会科学院的邀请回国来进行学术交流的,并受到全国政协主席邓小平的亲切接见,北京大学还授予了他名誉教授的称号。他这一次回来,经过拨乱反正,中国已进入改革开放的时代,他的好些亲友的冤假错案都已得到平反、改正,因此,他想见的人,几乎都见到了。著名语言学家陈原先生曾在《我所景仰的赵元任先生》一文中写道:“元任先生1973年回国,我是知道的,因为某外事机关一位领导给我捎来一部英文著作,说是作者回国探亲交给他的,但我当时没有 ‘资格’跟元任先生会面,只在我的一本语言学笔记中留下此书的摘录。意想不到的是,当元任先生最后一次回国(1981)时,我却有机会同先生晤谈,因为当时已雨过天晴了。那年5月下旬,我约请先生和他的家人以及语言学界几个学者在仿膳欢叙。那天到会的有王力、吕叔湘、朱德熙、李荣诸公(记得王力先生一进门便必恭必敬地向元任先生行弟子礼,而王力先生那时已年逾八旬了)——如今王朱两位已先后随元任先生去了——那天午间的叙会不会再有了,但是那一天却是很愉快的,上下古今,无话不说,也无话不可说。”

        正因为要见的亲友多,要看地方也多,所以赵元任这次回国,整整逗留了一个月。此时,他已88岁高龄。他说,自1973回国之后,就一直想再次回来看看祖国的变化,因为妻子久病未愈而一再推迟行程。妻子病故后仅两个月,他就毅然决然踏上了再次回国的行程。也许是他自知来日无多,有一个细节给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在北京大学授予他名誉教授的仪式上,他一口气唱完了《教我如何不想他》;到中央音乐学院座谈时,他也情不自禁地唱起《教我如何不想他》;回江苏常州青果巷故居时,他让女儿新那用室内小风琴伴奏,再次深情地演唱了《教我如何不想他》……

        脍炙人口的《教我如何不想他》,赵元任创作于1926年。这首歌的旋律优美深情,一方面运用地方戏曲的唱腔,富有中国韵味,另一方面又融进了西洋风格的曲式构思和转调等多声技法,表现了思念和向往层层交织的深挚情意,是中国近现代音乐宝库中一首经典的艺术歌曲,也是专业音乐学府的优秀声乐教材。当他在中央音乐学院唱完这首歌时,有人向他提问:这是不是一首爱情歌曲?其中的“他”究竟是谁?他回答说:“‘他’字可以是男的,也可以是女的,也可以是指男女之外的其它事物。这个词代表一切心爱的他、她、它。”他说这首歌词是1920年刘半农先生在英国伦敦写的,“蕴含着他思念祖国和怀旧之情”。显然,他心目中的“他”,又回到刘半农歌词原意中的“她”——祖国母亲。海外生活几十年,他对祖国积蓄了太多太深的思念。耄耋之年再回到祖国,他怎能不唱起这首歌,抒发自己对祖国母亲深深的眷恋之情呢?

        秦小妹讲到,赵元任是1981年5月27日,带着女儿如兰、新那、小中和大女婿卞学璜,自南京再次回常州寻亲访友的。副市长王慎斋出面宴请他老人家及其亲属,品尝名厨陈复兴烹饪的家乡特色菜肴。他挥毫题词:“遍尝天珍之物,当推常州风味。”还感慨良深地说:“我吃到了真正的家乡风味菜,看到了家乡的巨大变化,我真高兴。”饭后,赵元任观看了上海静安越剧团名演员戚雅仙、毕春芳演出的《血手印》。28日上午,他带着女婿、女儿再次回到故居。就是在这间房子里,他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教我如何不想他》。老人家当时虽已年近九旬,但歌喉依然那样圆润、低迥、婉转,饱含深情,令在场的亲友无不为之动容。遗憾的是,这是他在故居最后一次唱《教我如何不想他》。翌年2月24日,他因心脏病发作,在美国麻省剑桥黄山医院与世长辞。他女儿遵嘱将其骨灰撒入太平洋,期盼流回祖国,流回家乡。

        我问秦小妹:“那架风琴还在吗?”她说:“还在。我早就用布把它包扎好,藏在阁楼上了。将来等国家把他的故居修缮好后对公众开放,它不就是一件重要文物了吗?”我连声应和:“是啊,是啊!到时候无论谁看到那架风琴,都会想起他的代表作《教我如何不想他》……”

        “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微风吹动了我头发,教我如何不想他?……”寻访结束之后,我轻轻地哼唱着这首脍炙人口的老歌走出青果巷。我想,待赵元任故居修缮好之后,我还要再来这里,看赵与康、秦小妹一家珍藏的那架风琴,再次细细品味《教我如何不想他》那无尽的韵味……

        (本文写于2011年12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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