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我主编《难老泉声》诗刊时,为促进诗词创作,从历年所刊作品中择出数百首,约请各地诗人和学者作评,要求效法古人,切实谈其优劣,而编成《难老泉声诗词选评》一书,算是诗词解禁后第一本选评。其中选有山西老诗人姚奠中教授一首五言律诗,南京诗人丁芒先生作评。丁芒认为该诗若删去中间两联,作绝句当更胜。宋谋玚教授读后甚为不满,对我说:这个丁芒也太狂妄了,怎么能这样评价姚老夫子的诗!
姚老那首诗删去中间两联是否胜于原作,自然见仁见智。但确实有些律诗若删去两联而成绝句,则明显优于原作。我自己就曾不止一次将所成律诗精简为绝句。前时在太原与诗友座谈,谈到中年诗人晋风一首律诗时,我就建议他试着删去两对仗联,与原作相比较,看是否要好些。
不但有些律诗,裁去用力对仗的两联会显得更好,便是有些本已很短之诗,剪裁而使之更短,也韵味顿出,好出原作许多。可举白居易的《板桥路》诗为例。《白氏长庆集》有《板桥路》一首:“梁苑城西三十里,一渠春水柳千条。若为此路今重过,十五年前旧板桥。曾共玉顔桥上别,不知消息到今朝。”此诗又讹作刘禹锡诗,与原作不同,删去两句而成绝句,并略改几字:“春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刘禹锡与白居易为好友,为绝句高手。据“十五年”改作“二十年”可知,非是替白居易改诗,应是读之棖触己之旧事而就白诗改之。“浓缩”为绝句后,明显优于白居易原作,所以有诗评家誉为“神品”,广为流传,而白居易原作却少有人提起。再者,千百年来人们最喜传颂、咀嚼的好诗,也绝大部分为绝句。至今广为流传甚至为一些旅游景点带来很好效益的古诗,也多为绝句。
绝句,素称易学而难工。一些新学诗的人,往往会觉得绝句比律诗好作。但若作过较长时期后,或者说具有一定水平后,就会觉得绝句原来难于律诗,好的绝句更是不易得。多年来,我读一些人的诗集,先看有无好的绝句或小令。若无一首好的绝句或小令,则知作者尚欠才气与灵气。因为一首七绝只有二十八字,不惟须精炼,更须好的诗意与灵动之气,否则便不成诗。观如今有的诗人诗作很多,甚为用力,颇见苦心,句亦熟练,但却找不出一首让人击节称赏的绝句或小令,不免感到失望。钱锺书先生以为绝句所以难者,“篇幅愈短,愈无回旋补救馀地,不容毫厘失耳。”
对绝句之研究与体会,笔者最服膺中镇诗社顾问陈永正先生之见。毛谷风选编《历代七绝精华》,陈永正为之序,云:“传统诗歌诸体之中,余意以七言绝句为最尊”、“七绝易学难精,古贤是叹。”“古诗可以学问阅历养之,律诗可以工力词采足之,而七绝则纯乎天籁,不容假借也”。又云:“时流每误以七绝易作,摇笔即成,浮词满纸,几忘却其为尽善尽美之体矣。”其体尽善尽美,却易学而难精,陈先生的真知灼见和经验之谈,当然只是对能诗者言,不好此道或尚未入门者,自然是难以领会甚至听不懂的。忆前几年一次关于中国诗歌的大型讨论会上,有位在全国还颇有些名气的新诗评论家谈到为何如今写新诗的人越来越少而写旧体诗词的人却越来越多时说:谁都知道,诗词的字数少,有的一首只有二十多个字,写起来容易,所以写的人就多嘛。如此观点,令人绝倒,亦可见某些新诗爱好者于民族传统隔膜到何等地步。
以上只是就诗而论,文与诗同理,所以有好几位文章高手都曾对我说过“短文难写”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