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带回了杜伦迪娜》,阿尔巴尼亚当代著名作家伊斯梅尔·卡达莱的小说,取材巴尔干半岛的民间叙事诗:远嫁的杜伦迪娜突然回家,自称哥哥康斯坦丁带她回来,而康斯坦丁已死三年。人们总试图破解卡达莱作品中的政治、现实“隐喻”:或说杜伦迪娜远嫁的是中国,她的出走,是与中国决裂(创作这部小说是70年代,阿尔巴尼亚与中国断交),而康斯坦丁是主张这样的联姻的;阿尔巴尼亚在东西方夹缝中生存,最古老的家族弗拉纳也,九个儿子死亡,连女儿和母亲也死去,哭丧的原野,象征阿尔巴尼亚当时状况……
卡达莱以悬疑侦探小说手法展开故事,层层相套的悬疑迷惑着读者。读者被作家带动急于去破解悬疑,但直到最后,似乎一个也没解决。
悬疑一:是谁、以什么方式带回了杜伦迪娜?回家后的杜伦迪娜及其母亲为什么死去?康斯坦丁及其哥哥们真的死去了吗?
小说一开始就抛出了这些悬疑。警察斯特斯与读者同样困惑,并隐隐不安:这不是一般的犯罪,却比犯罪严重许多。这里有三种可能:或者康斯坦丁没死,或者康斯坦丁“复活”了,他的墓石确实有移动痕迹;或是有人冒充康斯坦丁带回了杜伦迪娜。
回家后的杜伦迪娜及其母亲双双死去。没有任何谋杀迹象,仅仅是激烈情绪引发死亡。小说假定带回杜伦迪娜的是“复活”的康斯坦丁,推论母亲之死有两种可能,但一切都仅仅是推论。
假如送杜伦迪娜回来的是活着的康斯坦丁,那么三年前埋葬的九兄弟是谁?他尚且活跃在世界的哪个地方?下文交代,控制当时的阿尔巴尼亚是拜占庭东正教,康斯坦丁是个反对派,一个被认为的异端邪说者。难道九兄弟之死是一场政治阴谋?一个悬疑没有解决,紧随着另一个悬疑。
悬疑二:大主教为什么认为此事严重,如此关注、呆在三十字架修道院不走?
有关杜伦迪娜回家、死亡的流言迅速膨胀,葬礼上哭丧妇的歌唱将康斯坦丁“复活”、远送妹妹回家之事广为播扬。康斯坦丁“复活”事件,可能成为罗马天主教攻击拜占庭东正教的借口。已经存在“基督复活”,怎么可能再有一个救世主诞生呢?在大主教眼中,康斯坦丁活着时,就是一个教会的反对派,一个自由思想者,一个异端邪说者,一个必须根除、只能“死去”的人,怎么能够让民众认为这样一个人会“复活”。绝对不许可!!所以,必须根除“复活”流言,因此必须找到那个“现实”的(绝对不是幽灵)的带回杜伦迪娜的人。
没有也必须制造一个人!!
于是,真的“抓”到了一个流浪商人,未及动刑,就招供了带回杜伦迪娜的所有细节。这些细节,关于情感的传说,可以迅速流播、取代、覆盖康斯坦丁“复活”的传说,可以稳定民众对教会的怀疑,可以杜绝异端邪说,可以防止政变、混乱,以及内战……是大主教与亲王需要的结果。但是,真的存在这个情人吗?
悬疑三:警察斯特斯的结论是什么?
小说并不是一个个抛出悬疑,再逐个解决悬疑。一个都没解决,一直堆到最后第七章,读者与小说中所有人物,民众、王公贵族、各国公使、教会人物,全都聚集到一个盛会,等待警察斯特斯宣告结论、澄清流言。斯特斯的结论是:抓到的杜伦迪娜的情人是假的,一个骗子。这就推翻了前面的一种流言,证实了另一种,杜伦迪娜说的是真话:是哥哥康斯坦丁带回了杜伦迪娜。杜伦迪娜从来没有说,哥哥是幽灵,是复活者,或是现实的人。斯特斯及康斯坦丁的追随者也是这样表达:是康斯坦丁遵守承诺带回了杜伦迪娜。
“承诺”。至此表明,这不是一部侦探小说,前面的一切铺排、悬疑都是为了证实这个词汇。如果是一部侦探小说,康斯坦丁如何带回杜伦迪娜,是幽灵,是复活,或者是他的追随者帮他实现“承诺”,斯特斯必须给公众一个详细的交代。但斯特斯说,这些并不重要,以什么形式并不重要。现实世界重要的事情,不可能的事情,在另一个世界不一样。关键在于“承诺”本身。目前统治世界的一切,宗教、制度、法律、监狱,都是外在东西,只会导致阿尔巴尼亚陷落在东西方的攻击、冲突,现实政治纠纷中,最终是茫然、衰落、死亡。阿尔巴尼亚必须走第三条道路,走一条依靠内在精神力量联结起来的道路,“承诺”是其轴心;阿尔巴尼亚必须保持自己一种古老的面孔,这就是“传统”。只有相信内在的“承诺”力量,相信自己的传统,无论杜伦迪娜嫁到多远,最终会回到家。康斯坦丁正是持有这种信念的人,他认为阿尔巴尼亚不应锁闭自己,而应与外界联姻,认为只有相互“承诺”,相互信任,无论杜伦迪娜嫁到多远,都会找回家,而阿尔巴尼亚也永远不会在东西方的夹缝中沦亡,不会失去前进的信心。
关键是一种“承诺”的信念,找回一种期待与希望,具体如何带回杜伦迪娜的细节并不重要。小说中身为警察的斯特斯,一直不相信康斯坦丁复活之事,最后却宣布:杜伦迪娜确实是被康斯坦丁带回的。他相信,是所有人,透过康斯坦丁,带回了杜伦迪娜,无论生者、死者,只要有承诺在,都可以带回杜伦迪娜。承诺,是一种崇高力量,代代相传,成为一种传统,会突破生死,突破种族、宗教、政治、法律,能让阿尔巴尼亚在严峻的世界形式以及晦暗不明的未来中生存下来。承诺,就是希望本身,就是家园和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