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听人赞美某某写作者,说,他是用生命写作的。这是一种极致的赞美了,然而,这句话,到了史铁生这里,却并不是赞美,至多算是陈述。我生得晚,但庆幸很早便读到史铁生的文字,被他个体的疼痛感染,常常在阅读他的文字时反观自己。史铁生是一个可以照见我们自己的作家。的确,他是一个临界的写作者,几乎一度,他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缘,那种难以涉及的深邃与绝望,被他挖掘了出来。
是的,翻开这册《记忆与印象》,第一篇便写到生与死。在这篇《轻轻地走与轻轻地来》中,史铁生写道:“现在我常有这样的感觉:死神就坐在门外的过道里,坐在幽暗处,凡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夜一夜地耐心等我。不知什么时候它就会站起来,对我说:嘿,走吧。我想那必是不由分说。”
因为一场车祸,史铁生遇到了自己的内心。煎熬、煎熬,多少日子在他的内心里被熬成了文字的珍珠。他自己也曾经坦言,是上帝安排了他体会这一切。史铁生对生命的参悟是被迫的,他一生所做的加法都是自己用文字积累的,是他自己向身体内部挖掘出来的温度和体悟。生命给他的,只是减法。一开始,生活便减去了他的双腿,在他最想奔跑的年纪。这像极了哲学命题里突围,一个极大的屏障囿住了史铁生,然而给他的条件,却是失去双腿。
每一次看《我与地坛》,我都十分感激史铁生。这篇长长的散文里,史铁生给我们呈现了生命是如何拔节的,在生锈的生命现场,在灰白色的内心里,如何看见生活的其他颜色。拨开生命迷雾的经过是如此困难,但终于,还是拨开了。然而,生活又减去了他的母亲。
母亲对史铁生意味着坚韧又永远无法松弛的一个怀抱、沉默而热爱的背影。史铁生的很多文字涉及母亲,比如那篇非常著名的《合欢树》。母亲虽然过早地离开了他,却还是给史铁生留下了太多的记忆财富。《记忆与印象》里的大多数人和故事,都源自母亲的口述。最让我感动的是那篇《一个人形空白》,相信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这样一个人形空白。通过父亲或母亲的口述来拼凑出来的一个长辈人的模样,连照片也没有见过。
母亲去世后的十年里,也成为史铁生家里的一个“人形空白”,在《老家》里,史铁生这样写道:“母亲去世十年后的那个清明节,我和妹妹曾跟随父亲一起去给母亲扫墓,但是母亲的墓已经不见,那时父亲就是这样的表情,满脸通红,一言不发,东一头西一头地疾走,满山遍野地找寻着一棵红枫树,母亲就葬在那棵树旁。”
母亲在史铁生的生命里被减去,相当于他的轮椅在上坡的时候,少了一双至关重要的推手。生活种种的吃力内化成怀念,甚至力量。被生活减去了太多的元素,史铁生只剩下素色的自己。他坐在一个叫做地坛的公园里,看着阳光变成灰尘,或者鸟的叫声。我常常想,地坛就是一个可以比喻一切的神龛,和史铁生默默地静坐相比较,我们都不过是一个匆匆路过的过客。然而,世间的事,终究抵抗不住时间的侵袭,史铁生之后的地坛也越来越远离安静了。
在最后一次写地坛的那篇《想念地坛》里,他这样写道:“我偶尔请朋友开车送我去看它,发现它早已面目全非。我想,那就不必再去地坛寻找安静,莫如在安静中寻找地坛。恰如庄生梦蝶,当年我在地坛里挥霍光阴,曾屡屡地有过怀疑:我在地坛吗?还是地坛在我?现在我看虚空中也有一条界线,靠想念去迈过它,只要一迈过它便有清纯之气扑面而来。我已不在地坛,地坛在我。”
史铁生用自己的笔和思索给自己的生命增加了无限的深度和宽度。他不能四处行走,却可以神游在时间的深处,他不能天天和世俗生活擦肩,却可以和内心里的自己反复交谈。他虽然已经离开了地坛,但地坛却成了他留给我们的遗产。他虽然离开了人世,但是正如他在一首叫做《遗物》的诗里写到的,山河树木以及安静的一切,都是他留给我们的遗产。这册装帧精致的《记忆与印象》也是,书里的人、事件,以及观察这些世事的角度,都能打开我们的视野,营养我们,又安慰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