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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2年07月04日 星期三

    “不好相处”的何炳棣先生

    ——汪荣祖谈何炳棣

    《 中华读书报 》( 2012年07月04日   09 版)
    汪荣祖(左)与何炳棣先生(中)合影

        “何先生的个性和爱国情怀绝对是纯真的。他儿子在电话里告诉我,说他父亲留下遗言,要求把自己和太太的骨灰运回浙江金华安葬。其实他生在天津,可金华是故土,他父亲在那个地方。”2012年6月7日,著名历史学家何炳棣先生病逝于美国加州。乘历史学家汪荣祖先生来北京参加学术会议的机会,本报采访了与何先生有着30余年友谊的汪先生。从汪荣祖先生的叙述中,我们可以看到何炳棣先生真性情的一面,以及他对学术的使命感和对故国故土的深深眷恋。

        读书报:前些年,大陆推出何先生的自传《读史阅世六十年》,很受读者欢迎。但也有学者指出书中“披露学界秘辛甚多,尤多引师友对他的恭维以自重”。请问您对此是何看法?在您眼里,何先生是怎样的一个人?

        汪荣祖:何先生学问极好,但脾气坏,得罪过很多人,他自己也知道这些。在文史方面的成就,我想没有人超过他(至少在海外的中国学人)。他的几部著作都是极重要的题目,而且取得极大的成果。可惜这几本书都是用英文写的,在华语世界的影响不是很大。举个例子,何先生是迄今唯一一个当选美国亚洲学会会长的中国学者。

        我和何先生最近20年来往蛮密切的,知道他怎么治学,他对学问有使命感,选第一流的题目,做第一流的学问。中国人口的数字很难精确,他的《中国人口史论》是第一部比较精确地研究中国人口问题的专著,用现在的话讲是比较科学的人口史。书中有很多重要的发现。例如,以前大家认为丁就是人头,但他发现丁是纳税人,这个就不得了,假如说丁就是纳税人,那整个人数是要多出很多了。伦敦泰晤士报曾发表社论介绍此书,这在学术界是很少见的。

        他的第二本著作《明清社会史论》从明清的考试入手考察明清社会流动,这是中国学者第一次用社会科学方法来研究中国历史所取得的成就。在西方,贵族永远贵族,平民永远是平民,很少流动。可是中国因为考试制度,相对而言流动性比较高。

        他在《东方摇篮》一书中谈中国文明的起源,引起很大纷争。因为西方人认为文明的起源在两河流域,但他说另有一个起源是在东方的中国。他写这本书非常认真,文明的起源涉及很多学问,包括土壤、气候、金属、科技等等。他告诉我,整个过程他认真地自修不是他专业的学科,以此来克服困难。除此之外,他还向世界第一流的学者们请教。他在芝加哥大学教书,经常直接去问一些有名的教授。帮助李约瑟写作中国科技史的王铃教授即是其一。王铃告诉我,何先生写这本书时经常打电话给他,他那时候在澳大利亚,何先生在芝加哥,一谈就一两个小时。

        这是何先生做学问认真的一面,也是我与他交往感受很深的一点。

        读书报:您刚才也提到何先生脾气不好,我看到一些人在文章中提到他批评许倬云的水平,骂张光直是汉奸等。

        汪荣祖:他为《东方摇篮》跟张光直有过辩论。他所谓的汉奸,应该是脱口而出的,他觉得当时张光直和美国人一起对付他,看他的自传就知道。他的自传写得很详细,可是很多外国人批评他,其中比较厉害的是说他有民族主义倾向。其实他的书里并没有这种所谓的民族主义,可是序里头有。这是他的脾气。他说你们说我有沙文主义(民族主义),我们中国人受你们外国人的沙文主义这个气那么久,我现在就是沙文一下又如何?这个话我觉得他不应该讲。

        实际上,这本书有相当的科学性,不能用沙文主义来否定它。我记得早在1962年,他在一次演讲中讲到做学问的方法:一方面要大刀阔斧(宏观),另一方面就是要有绣花针的功夫(考据)。所以他谈中国文化起源、社会流动这些大的问题,并没有忽略那些小的考据问题。即他所谓的多维度考证。

        许倬云的博士论文是先秦社会史论,何先生做明清社会史论。许也是用社会科学办法来研究历史,我相信他是受到了何先生的影响。我想何先生并不是批评他用这种方法,而是批评许用的史料不够。他觉得先秦的史料有限,但即使这些有限的史料,有很多许都没有用;用《史记》的百官人名表是不够的、《左传》应该好好读。不过,许倬云的这篇博论毕竟由史丹佛大学出版社出版。何先生的说法当然有点夸张。

        我觉得何先生和人没有什么个人恩怨,所谓的恩怨就是他对人的批评比较直率。

        读书报:何先生曾作长文论证中国“文化大革命”的合理进步,他晚年对此文的评价是“宁愿忘掉”。同样愿意忘掉的还有70年代和80年代初所撰有关中国资源和经济前景的一系列文章。”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汪荣祖:那时外界对中国的文革都不了解,何先生也是如此。1970年代的中国和外国隔绝了20年,当时有人说美国登陆月球的人比登陆中国的还多,因为当时登录月球的人有两个,而来中国的一个也没有。1970年代初他们第一批到中国。当时外国记者初到中国,对“文革”后的中国印象都非常好,说在中国看到了美国当年的边疆或清教徒精神。这给何先生的印象当然更深。有人说他受了骗,我觉得他是出自于爱国心。连对中国没有感情的外国记者都感受特别深,何况何先生这样对中国有感情的人了。他当时的一些言论,我觉得完全可以理解。他比较直,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讲。

        但他后来发现情况并非如此,也就有点后悔,不愿意再谈那些了。另外,他有一点受到曾任国务院副总理的一位清华老同学的误导,老同学告诉他中国如何如何,结果他跑到国外去说。他在回忆录里头也很少提到这件事情,几笔就带过去了。

        读书报:能否谈谈您和何先生这么多年的交集和友情?你们最初是怎么认识的呢?

        汪荣祖:我在西雅图华盛顿大学读研究生的时候开始读何先生的书,但没有见过他。当时我读明清社会史论,他的社会科学的研究方法给我印象很深,后来许倬云、毛汉光等都是照他的方法来研究历史的。

        我第一次认识何先生是在武汉召开的辛亥革命70周年(1981年)纪念会议上。我们一起去武汉的长江边玩时,他去灌了一瓶长江水,我给他拍了张照片。回美国后我把照片寄给他,他写了一封信给我。他不会用电脑,这封手写的信我至今还保留着。他说,当年波兰音乐家肖邦离开故国的时候,带了一袋泥土,他带一瓶水也是同样的意思。这是他对故土的真情流露。

        从此我跟他变得比较熟,当然还因为他从芝加哥退休以后,与我父亲都住在南加州尔湾,我每年看我父亲时也顺道去看何先生。这样来往就很多。那时候,我在美国跟他通电话也讨论学术问题,他对谈学问不惜工本,拿起电话就打。何先生不轻易赞美人,却说我文章写得好,我听了很高兴。后来,他有时候隔两年去一趟台湾,我们都有所接触。

        最近的一次是去年暑假,我又回去经过他那了,我们谈得也很好,还一起去吃了馆子。

        读书报:外界对何先生的印象是不太好相处,但据您的经历来看,何先生身上有很人情的一面。

        汪荣祖:人跟人之间是否能相处,似乎有一种“化学”作用,很多人怕与何先生来往,我们偏偏来往得很好。他是一个非常有感情的人,有一次在史语所,我看到他听李学勤先生讲中国古代文明,感动得流下眼泪。但后来他对李学勤也有一点不满,李学勤参加夏商周断代工程,而何先生很早就搞中国古代文明起源,自然也会涉及这些方面的问题。何先生的老师雷海宗早年受《竹书纪年》影响,反对董作宾提出的武王伐纣在西元前1011年之说,认为是西元前1027年。后来瑞典汉学家高本汉也说武王伐纣是1027年,因此世界汉学界就把1027年说成是高本汉年。何先生说雷老师早在20年前就已经说了,应该命名为雷海宗年。他认为李学勤没有必要定一个新的年代,这也可以看到何先生的性格。

        他有富于人情味的一面。有一次他留我在家里吃饭,亲自烤鸡腿招待我,说“我平生很少亲自烤鸡肉给客人吃”。他烤的鸡腿味道的确很好。

        读书报:您刚才也谈到何先生对老师雷海宗感情很深。有一种说法说何先生认为陈寅恪先生不是清华史学的正宗传人,雷海宗和蒋廷黻才是,具体情况是怎样的?

        汪荣祖:他对陈寅恪很尊敬(他很赞赏我的《史家陈寅恪传》,原来还说要写一篇书评,可惜后来没有写成)。很多人不了解整个情况,就下这样的结论,好像他就完全站在蒋廷黻、雷海宗一边,否定陈寅恪。其实并非如此。他还上过陈寅恪的课。可是他确实说过,陈寅恪不是一个很完全的历史家。我想何先生这样说并不是要贬低陈寅恪。实际上,陈寅恪属于传统的博学通儒,不像蒋廷黻、雷海宗都在西方拿了博士学位,接受西方史学的正统训练。陈寅恪承继家学,他到国外学习,也将重点放在学习多种外语,他能用一、二十种外文做研究。

        读书报:您在学问上受益何先生的地方多吗?

        汪荣祖:最大的受益就是他提醒我要做有意义的题目。他对我也有所批评,比如我做中国近代研究,尤其是章太炎、康有为的研究,他说没必要花那么多时间去做这些人物,而应该做更大的题目。这当然有促使我反省的作用。

        后来我也自我检讨,觉得我与他在史学研究的想法上有些差异。何先生最主要的特点是拿社会科学的方法研究历史,而我一直觉得历史学不可能很科学。我不赞成后现代的理论,但不否认它有启发性,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历史要讲究叙事。何先生的文章也罢,书也罢,大部分都像是社会科学报告。我比较重视叙事,他也看重我这点,希望我来帮助他润饰文章,尤其是后来用中文写作的时候。他晚年把重点放在先秦思想上面,认为自己在这方面有颠覆性的创见,比如他认为孙子是中国思想史中最早的私家著述,而老子只能排在后面,这样就把整个先秦思想的排序颠倒了。

        他生前写的最后那篇文章其实是旧文章的新写,增补了大概10页,讲司马谈、迁父子与老子年代的关系。那时候(大约是5月份)他已经在病榻上,因为不会打字,他用手写了10页,叫儿子何可约扫描了传给我。他又另外附了一封信,让我帮他整理润色;还说“你是不是答应?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帮我做这个事”。我很快整理了出来,用Email传过去。他看了很满意,只发现一个错字,可约传回来给我,后来就没消息了。6月6日晚上,可约打长途电话来,我才知道情况很严重。可约告诉我,说他父亲已经在支撑生命的机器上面;他们决定晚上把这个拔掉,因为已无望。但何先生的生命力很强,直到第二天早晨7点钟,何先生的心脏才停止跳动。

        后来,何可约写了一封很长的英文信寄到中研院,告知他父亲过世的情况。中研院发给大家,我也看到了。信里还提他最后请我整理文章的事情。我能及时帮何先生完成他最后一篇文章,拜Email之赐也。 

        读书报:何先生早年用英文写作,晚年改用中文写作,研究领域转向了中国思想史和中国文明的源头上,这种学术转向是什么原因促成的呢?

        汪荣祖:据我所知,有一个很大的原因,是他对当前很多思想史研究,尤其古代思想研究很不满意。

        读书报:也包括余英时先生?

        汪荣祖:他对余先生是有批评的,余先生也知道。他说最主要的原因,是那些研究思想史的人没有先在制度史方面打基础,比较空泛。何先生以前做制度史,再回来做思想史,他觉得有重大发现。有了重大发现,他就拼命钻下去。我觉得他这个工作没有完全完成,根据他对中国早期思想史的研究,我想可能要重新改写中国思想史。他研究老子、孙子,认为先秦诸子的思想发展到法家,已变成严酷的专制、集权思想。所以,秦始皇以后中国2500年的专制是有渊源的。老子、庄子,过去大家都以为是道家一派,讲究无为,现在很多人甚至认为他们是自由主义者。他不这么认为,觉得老子讲的是一种非常厉害的治术,要控制老百姓的思想。

        读书报:愚民思想。

        汪荣祖:一方面是愚民思想,另一方面又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即先给一点甜头,然后把人整个地控制住,是专制思想的渊源,比法家更阴深厉害。

        本报记者  陈菁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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