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时代的爱欲与情愁

    即使熟悉日本文学的读者，对冈本加乃子这个名字也会有些陌生。其名在文学史上不显，原因很多，一则她一生多数时间都在研究和歌和宗教，很晚才涉猎小说创作，虽然从一开始就呈现出旺盛的创作态势，但天不假年，49岁便英年早逝，小说创作才持续短短三年，和谷崎润一郎、川端康成这样的文坛常青树相比，只是昙花一现。更重要的是，冈本加乃子的小说发散独立于主流审美意识之外的特殊气质，少有多愁善感的物哀情怀，不沉溺感性的“瞬间之美”，在斑斓的细节中赋予生命以丰腴、强韧的内涵。正如另一位女性作家吉屋照子所说：“加乃子文学一言以蔽之可以说是生命的文学，表现着生命。”她的小说为昭和初年的日本文坛带来一股清新之风，突破了传统创作意识。而这样的突破竟然在一位女性作家笔下实现，在当时的社会观念下，未免过于刺眼。再加上她多舛的命运和缭乱的情欲纠葛，作品也多少会折射出她独特不凡的内心体验，保守的读者恐怕会敬而远之了。

    从处女作《鹤病了》开始，冈本加乃子在文坛声名乍起，随后又陆续发表了《母子叙情》、《花之劲》、《金鱼缭乱》、《老妓抄》等作品，令一些文坛耆宿为之侧目，《老妓抄》更被誉为“明治以来文学史上首屈一指的短篇作品”。重庆出版社推出的冈本加乃子的短篇小说集，收录了《老妓抄》、《东海道五十三次》等9篇脍炙人口的作品。

    “抄”是日本文学中的一种文体，类似于人物的传记考略。《老妓抄》作为冈本加乃子的代表作，成功塑造了老艺妓这个经典女性形象，同时也注入了作者对生命的特殊理解。故事的开头，老艺妓平出园子年近迟暮，却不因韶华逝顾影自怜，相反，一直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在社会鼎革之际，她对新旧之学秉持着兼收并蓄的态度，她穿和服、梳着西式发式，住在日、西风格折中的宅子里，不但学习和歌、俳句这些传统技艺，也涉猎新式的日本音乐，对以电器为代表的现代文明充满好奇和敬意。对学习的要求是够用就好，并没有穷尽的野心，就像是“料理用的菜刀一样，虽然不需要磨得特别锋利，但也必须具备能够切开所有基本食材的功能”。这是一个观念开放的新女性形象，对生活有着并不从众的独特理解，与我们所认识的日本传统女性有很大差别。小说没有停留在对老艺妓晚年生活的全景式白描之上，而是通过一个叫柚木的青年将老艺妓的形象引向纵深。柚木在电器行工作，内心在理想与现实的差距中煎熬，老艺妓决定资助他，帮他实现成为发明家的理想。柚木怀着猜疑接受了老艺妓的帮助，然而一旦衣食无忧，发明的冲动便渐渐消失，被资助的压力开始滋长焦虑情绪，致使他竟然怀念起从前枯燥的工作，并最终选择了彻底逃离。

    故事以老艺妓的一句和歌结束：“衰老一年年加深了我的伤感，而我的生命却一天天更繁华璀璨。”表面上，故事的骨架随意、零散，后半部分的主角俨然转换成柚木，但正因为柚木这个人物，老艺妓的形象才渐趋丰满，柚木最终的消沉进一步彰显老艺妓“胜于男性”的饱满生命力。女人在经济上援助男人，是冈本加乃子的作品中常出现的人物关系，在《花之劲》中，也有女插花教师资助男画家的情节，结局也多以男性的逃离收场，女性的生命之花就在这样的环境下兀自开放。虽然冈本加乃子并没有进一步明确这种人物关系的指涉，但确实与现代的女权思想形成了某种暗合，这在昭和初年的日本社会显得十分前卫。

    冈本加乃子的小说充满了细节之美，常常是看似无意的寥寥几笔，便将事物不易觉察的一面和盘托出。在《寿司》里，小男孩对寿司从厌弃到接受再到迷恋的过程被描绘得十分传神、逼真，就好像那些寿司也经过了读者的身体，形成强烈的感官共鸣。我不反对有人将冈本加乃子视为天才小说家，但如此深厚的笔力更需要丰富的经验积累。冈本加乃子前半生致力于和歌写作，为日后的小说创作打下了坚实的文字基础，而对佛学的钻研，又为她从更高角度审视生命提供了思想的羽翼，众多的合力构建起冈本加乃子夺目的才华和丰饶的内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