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是辛亥百年纪念,今年是民国百年纪念,这股纪念热潮也引起我对20世纪初思想界的关注。最近将《无政府主义思想资料选》(上下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找出来重新阅读,再参照张枬、王忍之编辑的《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三卷五册,三联书店,1978年),颇多感想。为什么在清朝实行新政的时候,有那么多人信奉无政府主义?
1907年8月,刘师培、张继等人在东京创设“社会主义讲习会”。刘师培在该会第一次大会上布告开会宗旨。他将一切社会上的罪恶归于政府,得出无政府主义“于学理最为圆满”的结论。然后他断言:“世界无政府,以中国为最易,亦当以中国为最先。”为什么?因为在欧美国家的社会生活方方面面,都能看到政府的管理之手(即社会组织较严密,治理程度高),而中国政府并无实权,对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不加干涉,由放任转为无政府,不必费力。“中国数千年之政治出于儒道二家之学说,儒道二家之学说主于放任,故中国之政治主放任而不主干涉。明曰专制,实则上不亲民,民不信官,法律不过具文,官吏仅同虚设,无一真有权之人,亦无一真奉法之人。上之于下,视若草木鸟兽,任其自生自灭;下之于上,视若狞鬼恶神,可近而不可亲。名曰有政府,实与无政府无异。”刘师培等无政府主义者谴责欧美、日本各国的“伪文明”,谴责国家治理的各种形式(法律、租税、官吏、警察),主张自毁国家,取消军队与国家财政(“废兵废财”),同时凭个人的意愿,“以暗杀为首务”。
在当时的国际环境下,这些反国家机器和社会治理的言论不啻于开门揖盗、自取灭亡的疯话,但是也较为准确地反映了一个事实:中国失治,“无一真有权之人,亦无一真奉法之人”,建设社会,何其困难。中国传统政治“主放任而不主干涉”,这一观点到了1920年仍然在不少知识分子中间流行,并把它作为在中国推行无政府主义的有利条件。太朴(郑太朴,1901-1949)在《无政府主义和中国》(1920)一文写道:“从中国历史上观察,可说中国向来是没有政府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何有于我哉!’这几句话所描写的社会状态,不特上古时代是如此,就是周、秦、汉……乃至明清以来,一向是‘帝力何有于我哉!’”所以历来的朝廷不能以“政府”称之,法律政治也是没有的,晚清新政勉强仿制了“政府”,但是每年伸手向百姓拿几个钱,政府与人民不相接触,“有若无”,“孤立于社会之外”。太朴的言论居然引起陈独秀的兴趣。他也同意中国社会实为放任的结论,但是指出老庄以来的虚无主义导致了中国国民性中的“懒惰放纵不法的自由思想”,呼吁“严格的干涉主义”:
我敢大胆宣言:非从政治上、教育上,施行严格的干涉主义,我中华民族底腐败堕落将永无救治之一日;因此我们的唯一希望,只有希望全国中有良心,有知识,有能力的人合作起来,早日造成一个名称其实的“开明专制”之局面,好将我们从人类普通资格之水平线下救到水平线以上。
开明专制四字上加了引号,是对晚清改良派梁启超的呼应。当时清廷被推翻,已近十年,北洋政府又绝无干涉管理之力,要救治中华民族只能依赖其他手段了。
何震与刘师培在两人合作的文章《论种族革命与无政府革命之得失》(1907)中从三方面讨论了中国无政府状态的成因。首先,中国数千年前就摆脱了“封建之世”,而欧洲、日本去“封建之世”“远者不出百年”。久处封建制度之下的人民“惯于受制,故政府干涉之力易施”,中国则不然,人民散漫已久:“历代之守令,习于放任,甚至千里之地,所设职官不过数人,又苟其心思,坐待迁职,故于民间之情伪,不识不知。而下之于上,则又不以实应,以虚文相粉饰,故民生其间,得置身政法之外”。(严复称国人为“无政教之民”。)其次,无政府主义得益于“性善”的信仰:“以民性为恶,必主干涉;以民性为善,必主放任。”中国自三代之后,轻政刑而重德礼,尤其是汉代以下之儒,“多醉心刑措【即放弃刑法不用】之风,以为用德教化民,则民德自进,民德既进,则人治不必存,……故政治偏于放任,一任人民之自然,以俟其感化,人民因之遂得保其无形之自由。较之白人视政法为神圣者,固不同矣。”最后一点是中国人自古至今钦佩离世独立的“个人无政府主义者”,他们游离于社会关系之外,“天子不能臣,诸侯不能友;虽身居国土之中,然已脱国家统治之范围,不为人治所囿,故其自视也甚尊。……又如魏晋之间,嵇康、阮籍、刘伶之徒,虽身列朝籍,亦以放诞为高,置身礼法之外,此亦不囿于人治者也。即古代之僧徒,亦不守国法,不为帝王所曲,与欧美教徒受国家保护者不同,与欧洲古代僧侣握权者亦不同。故中国古今史册,其所谓逸民、隐士、高僧者,其心目之间,均不知政府为何物,以行其个人无政府主义。中国而有其人民习其风,故能逃人治之范围。”
从“个人无政府主义”来理解隐逸,这是两位作者的贡献。这使我想到近些年出版的一些关于隐逸的著作。隐士对中国文化的影响由来已久。在很早的传说中,尧禅让天下给许由,许由不接受,不能说当时“无道”吧。“天下”好像是个金元宝,拒之有德。传说中的远古隐士都很奇怪,都是有一个好皇帝请他承担公共责任,然后他要么病倒,要么逃掉,要么投河自杀。一代代文人歌颂这些高士,大家以不参加公共事务为荣。儒家要求人们要认识自己,承担社会责任,介入到社会结构里面,并确定自己的位置和责任。美德总是社会的美德,仁义礼智信这些品质必须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里才能体现出来。但是老庄哲学和隐士话语则假定,人身上有一种先于社会的纯洁性(或曰“自然”、“真”),一生最大的目的就是使这原初的纯洁性不受社会的污染。中国的隐士精神与社会的放任或无政府状态是不是一个铜板的两面?说到这里,又想起萧红《呼兰河传》里的那个可怕的大泥坑了。
(本报记者陈菁霞采访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