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晚了,接到一个学生的电话,劈头就是一句“老师我遇到麻烦了”。我忙安慰他:“别急,慢慢说。”他说:“老师,您可得帮我,这事儿关系到我做人的尊严。”我笑问:“怎么?挨欺负了?想让老师给你出气?”他也笑了:“不是真挨欺负,但是,跟挨欺负差不多。——反正就是需要您帮忙。”我说:“说吧,我听着呢。”他便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我读大三那年认识了一个美国人,名叫瑞沙卡。他刚到中国,汉语说得不地道,我呢,又想向他学习英语,再加上我俩都热爱美术,于是就成了很好的哥们儿。有一回,一个朋友约我去美术馆看画展,我顺便叫上了瑞沙卡。朋友开车来接我们,到美术馆时,发现没有车位了。我跟朋友说:‘停附近小区去吧。’朋友便调转了车头。到了小区,发现那里也车满为患,倒是有不少空车位,却都支着车位锁。朋友说:‘咱们得再往里面开开。’结果,车子在小区里兜了一大圈也没寻到可以泊车的地方。瑞沙卡不解地指着那空位上的车位锁问:‘那里明明有空位,可为什么每个空位都有障碍呢?’我说:‘车位锁都不懂吗?’听我这样一说,瑞沙卡似乎更糊涂了:‘车位为什么要上锁?’我说:‘那是私人车位,是供花了钱买下那个位置的人专用的。’瑞沙卡不依不饶:‘那他现在不是开车出去了吗?既然开车出去了,那地方空置着有什么意义?让别人用起来是一件多美妙的事情啊!’我说:‘那个车位有主儿嘛,让不让别人用,当然是主人说了算。’瑞沙卡依然不肯罢休:‘这样说是不对的。你想,这个车位的主人到了某个地方,肯定也要泊车吧?要是他也碰到这么多车位锁,那他多不方便!’我反驳他:‘假如他没有上锁,咱们把车泊到那里了,咱们去看画展了,偏巧这时候他回来了,他不就没地方泊车了吗?’瑞沙卡说:‘他可以把车泊到旁边任何一个地方啊!要是大家谁都不锁车位锁,人人都会找到合适的停车处的。’我一时语塞。朋友笑着跟我说:‘别跟他抬杠了。你俩来自不同的星球,根本说不到一块儿!’说话间,朋友已把车停好。我们步行了一刻钟,才进了美术馆……看完画展去取车时,我们却被一张罚单拦住了。两个高大威猛的保安说:‘你们眼睛干嘛去了?没看到这儿戳着这么大一块牌子吗?’我们顺着他的手看去,那里果真戳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严禁泊车,违者罚款!
“老师,您别以为这就完了。还没呢!自打那个泊车事件之后,瑞沙卡N次跟我提起车位锁的事。他的千言万语归结成一句话,那就是:应该取消车位锁!并且,他异想天开地让我给政府写建议书!一开始我搪塞他,我琢磨着,胡乱把这个老美应付过去拉倒了。没成想,他天天粘着我,问:‘建议书写好了吗?上交了吗?’真让我哭笑不得。正在我愁于不知该咋甩掉这个难缠的家伙的时候,他应招回美国去做一个研究项目。我心说,谢天谢地,这下我可解脱了!一晃一年过去了,今天,瑞沙卡又回来了。一见面他就问我建议书的事,我支吾了半晌,不知咋说好。刚才吃饭的时候,他居然对我说:‘你知道吗?这一年我一直在努力学习中文。我学会了很多成语,比如说,忧心如焚。要是让我造句,我会说,中国的车位锁让我忧心如焚。’我一听,差点背过气去。
“老师,刚才我都要上床睡觉了,脑袋里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您!记得高二时您给我们讲课引用过俄罗斯著名作家索尔仁尼琴的一句话:一个优秀作家,堪比一个优秀政府。在我眼里,您就是一个优秀作家;所以,我跟您反映,就相当于跟政府反映了。老师,求您把它写出来好吗?尽管我一直跟瑞沙卡抬杠,誓死捍卫车位锁存在的合理性,但是,我越想越觉得他说的在理儿。其实,何止车位锁,太多的事都逃不出这个理儿。如果我们每个人仅仅想着方便自己,我们可能会收获一百个方便;但是,如果我们每个人都想着方便他人,我们可能会收获一千个方便、一万个方便……”
撂了电话,独自发了半天呆。纵然我明白索尔仁尼琴的那句话根本就不是预备着用在我这一介草民身上的,但为了我那个学生的“尊严”,为了瑞沙卡的苦心,为了那潜在的成千上万个“方便”,我告诉自己,我必须连夜把它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