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虽起源于印度,而在东土中国生根且遍地开花,大要是因为其教旨奥博和宽容。救苦救难、大慈大悲、普度众生等等似口头禅的成语多出于佛典。要入佛门出家当和尚,既不用考试或审查,也没听说要缴纳费用之类,第一道程序就是剃掉头发,俗称“剃度”。这是有别于世界上所有宗教的最明显的特征。所谓勘破红尘,入皈佛门,这一极其艰难的心灵历程实非我辈凡俗所能体验于万一。或因贫困无衣食之源,只好去做小沙弥;抑或迫于情势,不能见容于时而遁入空门……总之,在与佛徒相对而言的俗人看来,不仅仅是参禅诵经苦行修炼而已,还难在剃掉头发。故旧时有“带发修行”一说,如苏东坡家之朝云,《红楼梦》中之惜春等,毋庸赘举。那么,佛徒是怎样看待头发及爪甲的呢?
先引录一节《大唐西域记》卷一“缚喝国”的文字:
……既闻法诲,请所供养。如来遂授发爪焉。二长者将还本国,请礼敬之仪式……二人承命,各还其城,拟仪圣旨,式修重达(当作“建”字),则释迦法中最初窣堵波也。城西七十馀里有窣堵波,高二丈,昔迦叶波佛时之所建也……①
讲的是“如来初证佛果”,两位虔诚长者亲聆了教诲,请赐纪念物以作供奉。于是,如来“遂授发爪”。回国后在城西建二丈塔以供奉佛祖的发爪。这就是最早的佛塔,梵语音译为“窣堵波”,又称浮图、浮屠或佛图,也就是后来世俗所称的宝塔。
再看汉文《大藏经》中的相类记载。《十诵律》卷六十五“比丘诵”里一位居士对佛祖言道:愿赐一物以为供养。于是:
佛与发爪,言:“居士,汝当供养是发爪。”居士即时白佛,言:“愿世尊听我起发塔、爪塔。”佛言听起发塔爪塔,是名起塔法。②
看来,佛教之初对于发与爪甲是非常看重的物事呀!所谓宝塔绝不是收藏金银器物或供旅游玩赏而建。据考,佛教在纪元之初已传入中土,时当西汉末叶③,其所历劫波随着历朝历代帝王的好恶而兴而衰。东晋之后就有好多位帝王信佛。南朝的梁武帝萧衍就是其中著名的一位。《梁书·武帝纪下》说他“笃信正法,尤长释典,制《涅盘》《大品》《净名》《三慧》诸经义,记复数百卷”,他还亲到同泰寺、阿育王寺讲经弘法,而“名僧硕学、四部听众常万馀人”。史籍上记载得更具体的是梁武帝大同元年(公元535年)闻扶南国(靠近印缅中南半岛诸国的古称)有佛发长一丈二尺,于是下诏令派遣沙门释云宝前往迎取。大同三年(公元537年)的八月“改造阿育王寺塔,出旧塔下舍利及佛爪发,发青绀色……按《僧伽经》云:佛发青而细,犹如藕茎丝”。
关于“阿育王寺塔”须简单交代几句,阿育王是古印度孔雀王朝全盛时期的君主,他弘扬佛法,立为国教,并在所有佛教地域广建寺庙塔约八万四千有馀,中土的“阿育王寺”即其中之一。晋朝南渡后孝武帝太元初(约公元378年)有胡僧慧达在长干里一带找到阿育王塔遗址,发掘中“一碑有铁函,函中有银函,函中又有金函,盛三舍利及爪、发各一枚,发长数尺”。到太元十六年(公元391年)“又使沙门僧尚伽为三层”,这就是上面说的梁武帝萧衍改造重建的“阿育王寺塔”,距东晋孝武的发现又过了将近150年。不过,虽经战乱和岁月沧桑,仍有不少重要发现,计“铁壶以盛银坩,坩内有金银罂,盛三舍利,如粟粒大,圆正光洁;函内又有琉璃碗,内得四舍利及发、爪,爪有四枚,并为沉香色……”下一年,即梁武帝大同四年(公元538年)“九月十五日,高祖(指萧衍)又至寺,设无大会,竖二刹,各以金罂,次玉罂,重盛舍利及爪、发,内七宝塔中”④。
引录这些文献和史籍,全在说明佛教的宝塔,其原始意义只在供奉珍藏爪甲、头发和舍利子。前引《十诵律》《大唐西域记》是为明证。有人曾指所谓塔,实际上就是高僧或佛徒的坟或墓所,似也不无道理,因为佛徒是不留尸体的。火葬随佛教而传入中土,前举的《十诵律》的汉译者鸠摩罗什是著名高僧,印度人,去逝后即火化于长安,时当东晋安帝义熙九年(公元413年),应为我国历史上最早的火葬了。⑤凡佛徒高僧火化后的遗留,一为逝前的发、爪,再即火化后的舍利子。舍利子并非个个都有,唯有道德高尚者才可能在火化后出现。试想,细若藕丝的一茎头发,如粟粒大小的舍利子,爪甲虽不见形状其大小似也能想象,则作长期保存之难可想而知了。加之金函银壶琉璃碗之类的盛器,更加之以无数世代帝王后妃富豪们的施舍珍宝,那么历经世事沧桑的数千年,也就是为匪盗及所有权势阶级惦记窥测的数千年!连虔诚的信徒们似也早忘却“宝塔”的原始意义,数千年前阿育王所创建的那八万四千佛寺塔,如今还剩多少?
关于为世变所迫,不见容于时而遁入佛门的情况,如明清改朝换代之际的朱明王朝后裔、画家石涛、八大山人以及弘仁。还有学者桐城方以智、番禺屈大均……有时闲中翻读画史之类,每看到“甲申后为僧”“甲申鼎革皆遁入空门”等往往会掩卷而叹并感慨系之。如方以智晚年薙发入佛,法名无可,就显然不是衣食温饱问题或如大观园贾府惜春那样的情况,而是民主政治之气概存焉。但这样的“宗教外衣”也未能躲过号称“康熙盛世”的政治清洗,终于康熙十年(公元1671年)获“罪”遭捕,在遣送途中自沉于江西万安县境赣江之惶恐滩,即宋末文天祥那首著名的《过零丁洋》诗中提到的“惶恐滩”,这或是历史巧合?⑥下一年,方以智之子方中履将灵柩护送回老家安徽桐城归葬,没有火化。须要特别交代的是,方以智的挚交,同样皈依佛门的名僧中千贤公于年末,将方以智的爪甲、头发保存于江西泰和县亦庵的佛塔内,距方氏殉难的赣江下游不远。康熙十五年九月,与方氏齐名的学者魏禧经泰和,专程往亦庵拜祭方氏爪发塔,为纪念此事,魏禧作有五言古诗一首“呈中千贤公兼寄方中履”,见《魏叔子集》。⑦不过,关于佛徒与爪甲、头发持不同观念的也有,如与方以智同时的番禺屈大均。他说:
六祖发塔在广州光孝寺佛殿后。六祖初剃度时,其徒为藏发于此,盖发冢也。佛以肤发为垢污,委而去之,顾乃作塔以藏之,使人见而瞻礼,是犹有我相在业,失其旨矣。⑧
我虽去过广州,但不知光孝寺,更不晓所谓“发塔”。所说六祖,是佛教南宗创始者慧能,所著《坛经》虽为门弟子所录记,其中“见性成佛”已成经典名言。那首极似五言绝句的偈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很难想象这是位不识字的和尚念出来的!关于六祖慧能,不仅《宋高僧传》卷八本传在,还有诸多佛经及笔记足资参证,其门徒供奉他的发并建“发塔”,应是佛门的传承。我怀疑屈大均氏未阅《十诵律》以及《大唐西域记》,尤其后者是晚近面世的敦煌卷子。又,屈大均氏的入佛和方以智一样,是在明亡之后,而且是半途而返,他中年以后就弃佛还俗了。
注:
① 所引《大唐西域记》原文乃已故向达先生所藏敦煌卷子影印件,漫漶难识,但却为最珍贵之原本。
② 见汉译《大藏经》之“律藏部”。《十诵律》汉译者为后秦鸠摩罗什。另见《高僧传》卷二“鸠摩罗什传”语及之。按,又见于梁僧祐《出三藏记集》。
③ 清人梁绍壬《两般秋雨盦随笔》卷二“佛”引录《魏略·西戎传》和《汉武故事》,以证前汉时已有佛经而佛教在汉武帝时已传入中土。
④ 所引均见《梁书·武帝纪下》与《梁书·诸夷传(扶南国)》。
⑤ 见《高僧传·鸠摩罗什传》,中华版54页。
⑥ 关于方以智之逝,多认为在押解途中病殁,如1962年人民出版社《中国思想通史》及1988年上海古籍版《方以智全书·通雅》的前言。近年余英时先生有《方以智晚节考》断其为自杀而不是病逝,资料翔实,论断可信。
⑦ 见1983年安徽教育版《方以智年谱》,任道斌编著。
⑧ 见清人屈大均《广东新语》卷十九“六祖发塔”。